杜五郎转头看去,见是一个年轻人正好从楼上下来,穿得虽然素净,但料子很柔软顺滑,身上没有多余的佩饰,但腰间的玉佩色泽纯正,雕工精细,乃是上品中的上品。
此人家境不凡,谈吐却很好,显然是出身名门世家,他说过话,手一抬,那小厮便点头哈腰应下,也不真伸手要钱,只道:“那就记在崔郎的帐上。”
“好。”
“不用了。”杜五郎道:“怎好劳你破费,我来买便是。”
“兄台不必客气,钱财乃俗物,多谈便落了下乘。”年轻人笑着摆摆手,问道:“兄台是长安来的?”
“是啊,我的口音这般明显吗?”
“如今天子东幸,必然有不少达官贵胄到东都,我怕这店家死缠烂打,无意中得罪了人。”
杜五郎道:“原来你是因此才出头,倒是心善。可我看着像是会为这点事不高兴的人吗?”
“兄台荣辱不惊,身份不凡却能于市井间安之若素,一看便是了不得的人物。”
“你如何知晓?”杜五郎大为吃惊,“我的气质这么明显吗?”
他还以为会听到什么了不得的回答,结果那年轻人笑道:“早前,我观御驾进城,在队伍中见到兄台了。”
“啊?原来如此。”
杜五郎回想了一下,自己因为带女儿玩,进城里落在了后面,倒也没关系,便道:“哦,我家里是当官的,小官,我就是个游手好闲的官宦子弟。”
“安平人,崔洞,字明晰。”年轻人叉手行了一礼,自我介绍道,“我在家族中排第三十九,兄台唤我崔三十九也可,唤我明晰也可。”
杜五郎有些下不来台,只好道:“京兆,吉……吉绩,你唤我吉五郎就好。”
他拱拱手,想要转身离开,崔洞却已在他的座位对面坐下,让人又上了一壶上好的酒。
“吉兄一定是觉得此间的戏唱得一般吧?”
杜五郎道:“倒也不是,只是花钱买花,买的是份虚荣,我觉得不实在。”
崔洞拍手道:“吉兄看得通透啊,世人忙忙碌碌,求功业、求富贵,总是想证明自己比人强,可浮生几何,全浪费在经济仕途上,未免太可惜了。”
这话,让杜五郎顿生觅得知音之感,遂与他渐渐聊起天来,两人倒也十分投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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数日后,杜五郎与崔洞已是十分交好的朋友了,两人都喜欢游山玩水,崔洞便邀杜五郎到寿安县的崔家别业去做客,顺带一游那附近的香鹿山、昌谷等地。
别业位于县城南的锦屏山,抬头看去,能看到十二座山峰宛若锦锻凌空垂挂,十分壮观。
崔洞与杜五郎并辔而行,侃侃而谈,道:“武后当年也曾入过此地,这‘锦屏’二字便是她赐的名字。”
“真是倚山傍水,真是好地方。”杜五郎道:“还要多久才到你家的别业?”
“早已到了。”崔洞转身一指,也不知是指向哪里,道:“从半个时辰前我们就进入了锦屏别业。”
“好吧。”
又骑了半个时辰,他们终于进到了在山脚下的一片大宅院。
入了门,赫然就看到武则天亲笔赐下的“锦屏奇观”四个大字。
之后杜五郎与家中下人闲聊,才知道崔洞的曾祖父乃是初唐的名臣崔行功,曾随魏征编写《四部群书》。
崔洞家里属于博陵崔氏大房,原本是还要更加显赫。只是经过了大唐几代皇帝的刻意打压,如今已行事十分低调。
原来,那“锦屏奇观”四个字看似表达了武则天的赞叹之意,其实当时是用这四个字划走了崔家在寿安县一半的田地。
当年与薛白一起授官的崔祐甫便是寿安县尉,此事背后也是崔家在帮忙运作,虽然血缘已经远了,但这年头做什么都少不了家族之间的互相帮衬。
杜五郎入住的次日,崔家的年轻子弟们便置酒为他接风。
他们在一个风影雅致的竹林中曲水流觞,品茶论诗,很有魏晋风骨,杜五郎觉得自己真是风雅了许多。
一直以来,他想让杜有邻致仕,想像的就是过这样的生活。
渐渐地,一群人还是谈论起了国事,避不开的首先就是从天子就食洛阳说起。
让杜五郎意外的是,他们的观点竟不是就食能给洛阳带来的繁华,而认为这是一种国力的衰退。
“玄宗皇帝在位时,以漕运、和籴诸法,使天下富庶,仓禀充实,结果一场变乱又打回去了啊。”
“毕竟,不是每个天子都能如玄宗皇帝那般治理出一个煌煌盛世。”
“还是朝中名臣凋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杜五郎原本还怀疑崔洞是故意接近自己,听了这些话,才终于确定,崔洞根本不知道他的身份。
在崔家子弟之中,崔洞是最不在意经济仕途的一个,旁人讨论国事的时候,他只是在旁听着,还给了杜五郎一个歉意的眼神。
而这些崔家子弟评点起皇帝,并无畏惧之色,甚至有种居高临下的态度。
倒不是针对薛白,而是出于五姓七家对李氏一直以来的看不起。
“当今天子还是有才能的,但博而不精。能平定安史之乱,那是大唐国运犹厚,加上他气运不错。至于即位以来这几个国策,看得出来,他欲变革却也畏首畏尾啊。”
“是啊,朝廷想多收税,但不敢明着说,于是通过榷盐、榷茶来收。结果,如今盐和茶涨得厉害吧?”
“今年缓了些,看得出来,朝廷在打压盐价。我听说,天子如今已有重用刘晏,而疏远元载的意思,从漕运置仓一事就能看出来。”
“刘晏的‘缘水置仓’未必比元载加急建仓的做法高明多少,真正的关键在于,刘晏主持榷盐一事,往往留一份利给盐商,始终压着盐价。”
“这必然是更合天子心意的,天子故意拿出炒茶、泡茶,就是为了以榷茶来弥补税收,要把盐价降下来。”
“用榷茶的钱代替一部分榷盐的钱,无非是想让喝茶的富人、贩茶的大商贾多出些血,少征些吃盐的贫民的钱。”
“话是这般说,想必不影响五叔的生意吧?”
崔家子弟们你一言我一语,随口聊着,杜五郎在一旁听得却是好生震惊。
他自认为是天子近臣,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对天下局势的了解应该很深,至少该比这些没出仕或才出仕的年轻人强。
没想到,这些人对国策的洞悉,却远比他要敏锐得多。
他仔细观察了很久,这些人他一个都不认识,确定没有在朝堂上担任高官的。
那他们的消息,到底是哪来的?
“所以啊,我不信天子到洛阳就食是因为长安的粮食不足,想必是因为偃师。”
听到这里,杜五郎不由问道:“偃师?”
“吉兄不知吗?天子以前曾任过偃师尉,他私有的许多产业也都是从河南道起家的。到了洛阳,他比在长安更有掌控力。”
杜五郎一愣,又不知说什么好。
崔家子弟于是继续聊起来。
“恰如武后在东都。”
“不错,武后在东都称帝,当今天子想必要在东都变法了。”
“春苗贷。”
“我敢打赌,朝廷做得再好。到了地方上,春苗贷必会被某些人拿在手中放高利贷,普通农户若要拿这份钱,是‘另加’这一二分的利。”
杜五郎问道:“为何?”
断言此事的那人微微苦笑,道:“世事如此。”
崔洞听得无趣,拉了拉杜五郎,道:“不与他们聊这些仕途经济,我们去赏竹海。”
“三十九郎,如今朝廷更注重科举,已确定今年会有恩科,你文章做得好,不去试试?”
崔洞道:“不必了。”
杜五郎还想从崔家子弟的角度听听他们对春苗贷的看法,虽被崔洞拉着,但还是回过头去。
此时,一直在旁伺候的一个书僮忽然开口问了一句。
“十七郎,听闻今年多了一道乡试,不论身份都可去考,连奴婢亦然,真的吗?”
那崔十七郎淡淡瞥了这书僮一眼,一言未发,眼神显然是在提醒他,这里没有他说话的份。
那书僮骇然,忙道:“小人知罪。”
但崔十七郎还是一言未发,似乎并没消气,眼看着就要处罚他了。
“砚方,随我来。”崔洞道。
一句话,那名叫砚方的书僮如释重负,连忙快步跟上崔洞、杜五郎。
杜五郎听了那名字,不由想起自己以前有个书僮名叫端砚,于是,仔细地打量了这砚方一眼,发现他们名字里虽有一个字相同,但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
端砚又懒又馋,糊里糊涂的,有义气又忠心;砚方则是一副紧绷着的表情,举止很有规矩。
“你何必问十七郎那些?”崔洞耐心解释道,“官榜上说的‘不拘户籍’,确是什么户籍都可去考,可你是不入籍之人,何况你才读几卷书,能考上吗?”
“小人……想试试。”
“我知你心气高。”崔洞笑了笑,道:“这样吧,我回头问问八叔,为你寻个好差事。”
砚方原本以满怀期待的眼神看着崔洞,闻言,又失望下来。
他知道,这所谓的差事,还是给崔家做事。
杜五郎听了,却决定回去后问一问薛白,这“不拘户籍”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