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季明走进书房,只见颜杲卿正以冷峻的目光审视着他。
“孩儿见过阿爷。”他连忙行礼,故作关心道:“前日大哥来信,还问起阿爷的身体。”
颜杲卿并不搭理他这一茬,道:“御驾已出了雁门,很快就要到范阳。你瞒着我的那些事,瞒不过圣人。”
对此,颜季明不以为然,笑道:“我能有何事瞒着阿爷?”
颜杲卿深深地看了眼这个儿子,眼中浮起些担忧之色。
与在长安为官的颜泉明不同,颜季明没那么上进,这些年看天下平定,便放弃了升迁,寻了个机会调到范阳任了个营田使的差事,侍奉在颜杲卿身边。
人没了正事,就容易结交狐朋狗友。
范阳城里三教九流很多,充军的多是杀了人的游侠、被流放的罪犯,或是内附的胡人。据颜杲卿所知,颜季明就是渐渐与这些人混在一处,沾染了一股匪气在身上。
也正是这股匪气,前阵子有士卒闹事时,颜季明才会在他没下令的情况下就拔刀杀人,完全是一副军头作派。
“别给我嬉皮笑脸的。”颜杲卿一念至此,叱喝道:“你自从到了范阳,尽日为非作歹,还不知错?”
“孩儿何时为非作歹了?不就是之前兵变时孩儿帮忙阿爷镇压,好心还做错了不成?”
“未得军令,擅杀士卒,你那是镇压吗?”
“否则还等阿爷对他们晓谕大义不成?”
“啪。”
颜杲卿拍案,怒叱道:“是谁教你顶撞长辈的?!”
颜家是儒学世家,颜季明从小就被教导得十分知礼数,确实也是这几年才开始有些叛逆。此时突然挨了责骂,他连忙执礼道:“孩儿知错。”
可他还是没回答颜杲卿的提问,是谁在影响他。
父子二人的沟通并不顺利,直到颜季明退了出去,颜杲卿依旧对他的态度不太满意,再想到要不了多久天子就要巡视范阳了,颜杲卿遂招过身边一名心腹,吩咐了起来。
“你去暗中盯着十二郎,看他都与哪些人来往。”
“阿郎,十二郎不是那种会走上歪路的人。”
“让你去盯着,不论发现什么,据实来报我。”
“喏……”
颜季明回到了屋,很快就熄了灯。
他在榻上躺了小半个时辰,终是睡不着,干脆起身,从窗户翻了出去,之后矫健地爬过院墙,出了宅院,一路往城北一个荒废的寺庙而去。
月朗星疏,依稀可看到寺庙上挂的牌子写的是“正经寺”,大门却是被钉死的,上面还贴着封条。
颜季明绕到围墙,翻了进去。里面的建造样式非常奇怪,斗拱上雕刻的并不是常见的瑞兽,而是形如猿猴一样的怪物,墙面虽然残破,也能看出刷的并非红漆,而是十分鲜艳的各种颜色,有股西域风格。
大殿内供奉的神像已经被人砸碎了,散落在地上的半个神像头部带着角,形状如牛,这是祆神。
此地乃是安禄山任范阳节度使时兴建的祆神祠,叛军战败后被改为佛寺,没过几年朝廷削减天下寺庙,勒令僧侣还俗种地,把能拆的石木都拆走,此地也就荒废下来。
一开始,还有流民或是混混在此聚集,但后来,官府发现竟然有人在这里祭祀安禄山,遂将此地查封,也就没人敢来了。
“谁?”偏殿内有人低声问了一句。
“我。”
颜季明答了,径直入内,只见几个汉子正要迎出来,他遂将他们赶了进去,道:“别出来,里面说。”
殿内,坐着一个女子,见了他来,当即问道:“我们听闻薛白要到范阳来,是真的吗?”
“嗯。”
“既然这样,你带我去见了他,早作了断。”
“你别急,我会先与陛下请罪……”
话音未了,守在门边的汉子忽然返身过来,道:“娘子,有人来了。”
另几人当即大惊,道:“颜季明,你出卖我们!”
颜季明猜测是家里派人盯着自己,安抚住他们,道:“你们在此等着,我去应付。”
他遂大步往外赶去,忽然听到“嘭”的一声响,却是庙门被人一脚踹开了。
灰尘不断往下洒落,被门外的火亮照亮。
来的并非是颜杲卿派来盯他的人,而是许多兵士,带队的是个留着三缕长须、相貌文雅的中年人,一见颜季明便问道:“颜十二郎,你偷入朝廷封禁之地,意在何为啊?”
“裴奰。”
颜季明高声怒骂道:“你这小人,又要陷害我不成。”
随着他这一声喊,躲在殿内的人便连忙从后门离开。
不多时,有兵士大喊道:“捉住他们!”
“发现叛贼余孽了,正从后门逃跑……”
这般的吆喝声此起彼伏,裴奰听了,脸上隐现出一丝得意之色,盯着颜季明,似有嘲讽之意,问道:“颜二十郎,你还有何好解释的?”
颜季明道:“你不配听我解释。”
裴奰讥笑道:“事到如今,还嘴硬。”
他挥了挥手,自有人押了颜季明,随他往后门去捉拿叛贼余孽。他们到时,兵士们已经捉住了两个,杀了一人,却另有三个逃了。
杀喊声渐远,有士卒捧着几个包袱献上,道:“发现了这个。”
“打开看看。”
“咣当”一声,有个灵牌掉了出来。
裴奰亲自上前拾起,看了一眼,便将它摆在颜季明面前,让他瞧个仔细。
这灵牌不大,漆面斑驳,已有些年份了,上面字迹分明地雕刻着“显考史公讳思明府君之位”。
颜季明抿着嘴,没说话,似乎已认了罪。
裴奰道:“这些反贼,至今还在供奉安禄山、史思明,其心可诛……押下去。”
一行人才出了这废庙,前方又是火光阵阵,却是颜杲卿亲自领人过来了。
裴奰遂上前行礼道:“使君。”
“发生了何事?”
“下官正在追查供奉安禄山的叛贼余孽,捉到了这些人,且缴获了证物。”
裴奰转身指了指那三个汉子与颜季明,刻意没提颜季明的名字,只以“叛贼”相称。
在祆神祠祭祀安禄山,这是颜杲卿所不能容忍之事,他一直也在督促城中守军捉拿叛贼。但他万万没想到,自己的儿子会牵扯其中。
此时,他才终于知道颜季明这两年是与哪些人混在一起,难怪会堕落得那么快。
“押下去仔细审问。”颜杲卿语气如常地吩咐道,仿佛被带走的不是他的儿子。
裴奰就是吃准了颜杲卿这不会徇私的性格,应道:“喏!”
接着,他小声道:“颜公放心,下官定会善待令郎,助他洗清冤枉。”
“禀公行事便是。”颜杲卿板着脸说了一句,转身便走。
颜季明却是直到被带走都没有开口喊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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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数日之后,御驾进入了范阳境内,颜杲卿领着一众文武官员出城迎驾。
裴奰立在队伍中,目光看去,前方的官员派系十分复杂,有颜杲卿、袁履谦这样当年随天子在河北抗敌的;有严庄、田承嗣这样的降臣;有这些年朝廷委派过来的各式官员,比如杜甫;有胡人,有范阳当地将士,也有调任过来的将领……总之是矛盾重重。
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些矛盾,颜杲卿并不能在范阳形成一言堂,使得裴奰敢于检举他。
没想到,天子这么快就亲自来了,也不知是来为颜杲卿撑腰的,还是来调查颜杲卿?
“让一让,我来晚了。”
有人匆匆赶过来,正在后面小声地插队。
裴奰回头看了一眼,自觉地往后了让好几步,让独孤问俗、李史鱼、杜甫等人都排在他前面。
“裴公。”
一个名叫魏翎的官员见了,便请裴奰到自己前面,两人小声地攀谈起来。
“裴公就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颜家是天子姻亲,裴公却上表检举他,还捉了与陛下交情匪浅的颜季明,岂不怕报复?”
裴奰道:“我一心为公,何惧之有?你也知我的奏折并无半句虚言,所述俱属实,倘若圣人只论亲疏远近,不论是非公道,要为颜家出气,哪怕斩杀了我,我亦愿赌服输。”
这话说得大义凛然,魏翎却敏锐地捕捉到了其中一个字,赌。
裴奰也许是在赌前程?
“裴公可是认为圣人有了忌惮颜家之意?”魏翎小声问道,“当此时节,旁人不敢言半点颜家之事,裴公为天下先,或可被圣人高看一眼。”
“你猜错了。”裴奰淡淡道:“此事无利可图,反可能有杀身之祸。若非大义使然,我何必冒如此风险?”
这般一说,魏翎倒也有几分信了,毕竟他看在眼里,裴奰确实没对朝廷撒谎。
队伍安静下来,御驾已经到了。
裴奰本以为天子今天只会与那些亲近的臣子说话,没想到的是,薛白才向几个地方要员问了话,马上就召他相见。
这让他心中的忐忑尽去,意识到自己赌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