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兴五年已到了年底,洛阳下了大雪。
紫微宫的东上阁里摆了两个火盆,算不上很暖和,恰到了不会让人着凉的程度。
“殿下,该醒来了。”小内侍刘安唤了好几声之后,伸手推了推被子,“再不醒来,先生们又该骂了。”
缩在温暖被窝里的李祚这才睁开眼,嘟囔道:“可我好困啊。”
若算虚岁,等过了年他就七岁了,正是贪睡的年纪,却每日这般天不亮就要起来,学习各种礼仪、文章、武艺,以及治国之道。
不说与别的小孩相比,便是与绝大部分的成年男子相比,他也算是十分辛苦的。
刘安见了也觉心疼,偏是职责所在,只好道:“殿下还是起来吧,奴婢也想让殿下多睡会,可若晚了,奴婢要挨板子的。”
“好吧,起来了。”
李祚真就坐起身来,也不用刘安服侍,自己就穿衣洗漱,将自己收拾得体。早膳已经端来了,吃过之后便要去崇文阁读书。
推开寝殿的门,一阵冷风吹来,刘安打了个哆嗦,李祚却不太怕冷,这也是从小练的。
走在路上时,若有人从旁经过,李祚都表现得十常沉稳,一副小大人模样。
只有趁人不注意时,他才会小声与刘安嘀咕几句。
“雪积得好厚,若能打雪仗就好玩了。”
“殿下怕是没时间玩。”
“我知道啊,所以与你说‘若能’啊。”
他终究还是个童心未泯的小孩。
穿过大业门,却见一道高大的身影立在那,是颜真卿披着外氅立在雪中。
李祚见了,眼中立即绽出欣喜之色,雀跃地跑了两步,想到在外祖父面前还是得守礼仪,遂放慢了步伐,规规矩矩地过去见礼。
颜真卿虽然待他十分严格,同时却也十分疼爱他。李祚是个极敏锐的孩子,能够感受到外祖父对他有份特殊的深厚情义,他因此也回报了同样深厚的敬爱。
有外人在时,他们说话都一板一眼,但私下里,他们说话也与一般祖孙无异。
这日屏退旁人之后,李祚不由问道:“阿翁怎么站在雪里?幞头上都积雪了。”
他踮起脚尖,伸手想给颜真卿掸去头上的雪,可惜如今还不够高,够不到。
颜真卿遂往下蹲了些。
常年伏案公务,使他的腰劳损得厉害,这动作很是吃力,腰间狠狠疼了一下,可他脸上反而绽出笑容来。
“百姓不能过个暖冬,官员上朝若连这点寒都耐不住,不成体统。”颜真卿耐心回答了问题,道:“今日学业歇一天,你去早朝听政,宣布回长安之事。”
“这就回长安了?”李祚道:“可父皇出巡还没归来。”
“回了长安等。”
李祚年纪虽小,似乎并不是什么都不知晓。
他抬头看着外祖父,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阿翁,是不是因为洛阳人说父皇坏话?”
“是吗?”颜真卿反应很平静,道:“你听到了什么坏话?”
“说父皇不是李氏子孙。”
听了这话,颜真卿有一瞬间的恍惚。他一直以来都尽力不让李祚听到这些传言,却没想到这么快就要面对了。
可他开口回答,声音还是很平静,像平常否定一件荒谬的小事。
“那是旁人胡说的,身在天家,你一生会听到无数的质疑与指责,不必怀疑,你得始终相信你自己。”
其实,颜真卿早在脑海想过无数遍,真遇到这件事怎么办。
李祚似懂非懂,努力领悟了好一会,忍不住问道:“可有人说父皇不姓李,姓薛。”
颜真卿道:“记得我与你说的刘病已的故事吗?”
“记得。”李祚脆声应道:“汉宣帝刘询,原名病已,汉武帝之曾孙,小时遭遇巫蛊之祸,生长于民间。”
见他记忆力如此优异之后,颜真卿欣慰地点了点头,道:“不错,当今天子的遭遇与汉宣帝相类,幼年遭遇三庶人案,生长于民间。”
“我懂了,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
“好,好,好,你可知这话出自何处?”
“是太宗皇帝御言!”
颜真卿目光看去,见李祚眼神明亮,似因身为太宗皇帝之子孙为傲,他便知自己这些年的教导没有白费,顿感欣慰,转过头去抹了抹眼。
当今太子姓李名祚,这是玄宗皇帝起的名,写在皇家玉牒里的,没人能否定,颜真卿也不会让任何人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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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朝时,太子宣布了将要返回长安之事。
百官并不意外,而是早有所料。
毕竟,眼下的局势暗流涌动,能在这大殿上宣布的事,都是已经有了基本走向的事情。
下了早朝,颜真卿回到政事堂,颜泉明已焦急地等候在那儿了。
“叔父,李成纪食言了,他们还是使人叛乱了,正在郑州大造声势,伐讨陛下……”
“一会再谈。”
颜真卿抬手,先止住颜泉明,转头向心腹属下问道:“刘安来了吗?”
“回阿郎,已在里面。”
颜真卿遂先入内,见了刘安,开门见山道:“殿下是从何处听来的传闻?”
刘安很惶恐,抬袖子擦了擦脸上的汗,道:“奴婢也不知。”
“你每天跟着殿下,岂能不知?”
“应该是殿下在宫中行走时,无意中听到有宫人在嚼舌。奴婢虽跟着殿下,可大概是那是走神了,未留意到。”
说着,刘安先给了自己重重一巴掌,让颜真卿不好处置他。
颜真卿深深凝视了他一眼,挥挥手,让他回去照顾李祚,待人走之后,眼神中却透出了思忖之色。
好一会,他才把颜泉明唤来。
“继续说。”
“是,李家没有直接起兵,而是授意此前放掉的奴隶聚众闹事……”
这里说的李家指的是李揆的家族势力,以陇右李氏的李成裕为族长,李成裕正是李揆之父。
陇右李氏这一支称为姑臧房,是北魏姑臧侯之后,祖籍在陇右的成纪县。到了李成裕这一代,爵封成纪县公,官至秘书监致仕。
李家占据着郑州大量的田亩与奴隶。朝廷变法以来,从他族中检括出良田两万余顷、奴隶三万户,数量之夸张,当时颜真卿亦是不可相信,须知当年宇文融检括全天下一共是八十万户。
但李家并不甘心把这么多奴隶全都放了,暗中勾结了郑州的地方官,以不分田、多纳粮等手段,使得这三万户人重新归籍种地之事困难重重,这些放归的奴隶反而开始挨饿受冻。
如此一来,再一煽动,他们便被引导着揭竿而起,并在李家的帮助下攻占了郑州的武库与粮仓,一时间声势大振。
都是些农夫,战力肯定是不行的,但李家要的是让朝廷知难而退,只要闹出足够大的动静就行。
李揆一死,吓破胆的并不仅是陇西李氏,而是全天下的高门世族,他们看到有人闹出了声势,自然会纵容、促使变乱发酵得越来越大。
颜真卿对此早有预料,因此派了官员前去安抚,可惜,因薛白杀了李揆,事态还是超出了他的控制。
“李栖筠赶到时,陛下杀李揆的消息已传到郑州,李栖筠没能安抚住,现在郑州衙署已被‘乱民’攻下,李家明面上并未参与,但肯定给了不小的支持。‘乱民’当中有几个读书人,写了檄文,讨伐陛下……”
“檄文?”颜真卿问道:“说什么的。”
颜泉明迟疑了片刻,才道:“他们把陛下比作篡唐的武氏。”
虽然已经预料到是这样,颜真卿还是皱了眉。就这些日子,他眉间的皱纹已深了不少。
他最深恶痛绝的就是他们总是攻击当今天子的身世。
明明是一群以门户私利为重之人,反对变法就反对变法,却非要拿不相干的旧事出来说。
原本只是变法能否成功,失败了也就是土地兼并的问题不能解决而已,可这样一来,却成了大唐的正统之争,又要动摇社稷根基。
“李栖筠回来了吗?”颜真卿问道。
“已经进洛阳城了。”
“为何没来见我?”
颜泉明道:“他先去见了许多名门出身的官员。”
“去召他来。”
“喏。”
等了许久,李栖筠才到,赶入政事堂时身上还有不少雪花,带起一阵冷风。
“下官见过右相。”
“你没劝住李成裕?”
“是。”李栖筠坦然道:“下官赶到时,陛下已斩杀了李揆,下官实在无能为力。”
“那又如何?”颜真卿问道:“他们还真想弑君不成?”
李栖筠连忙道:“他们自是万万不敢,李成裕说,他已极力约束那些乱民。奈何现在那些乱民已经不再是他的佃户,成了朝廷的丁户,又饱受地方官吏的苛待,愤而叛乱,他弹压不住,无能为力。”
“这是威胁君上。”
“下官不敢,这是李成裕的原话。”
颜真卿沉着脸,问道:“他便不怕朝廷调集大军征讨他?”
李栖筠道:“他并未参与叛乱,且一直在宣称冤死了一个儿子,朝廷只怕师出无名。何况,如今天下各州县将新法视为食人恶虎,朝廷若要动兵,恐怕……不妥。”
说着,他补充道:“这也是李成裕的原话,下官则认为,一旦动兵,则代表朝廷要与这些高门世家鱼死网破,激化了冲突,社稷动荡。”
颜真卿沉默不语,似乎在犹豫要不要动兵。
若从他身为老师、岳丈、宰相的角度考虑,他早就恨不得兴兵去救薛白;但从大唐社稷的安定考虑,兴兵是最糟糕的结果。
李栖筠道:“下官以为,解决此事,办法并不难。”
“说。”
“只要朝廷下旨,检括已然完成,将不再检括。”李栖筠道:“另外,下官今日来之前已经见过了诸多官员,他们都支持太子登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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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李祚穿着一身武袍在练骑射。
他虚岁四岁时就被抱在马背上玩,如今脚堪堪能踩到马蹬,骑术却已很了得,在马背上如履平地。
“陛下,慢些。”刘安没骑马,小跑跟在后方。
“你就在这等着,我跑一圈就回来。”
李祚喊了一声,小脚在马背上一催,马驹就迅速跑向了鹿宫院。
这里是以前武则天养鹿的地方,如今早已空置下来,算是李祚的一个小乐园。
他人小身轻,身上的马驹又听话,跑得很快,一会就把身后的护卫甩在了后面。
之后,他一扯缰绳,离开马道,进了宫院里的一片小林子,便见前方的屋舍前站着一个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