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家讲道法自然,她自学卜算之日起,师父就一直耳提面命,人各有命,推卦之人不过是替他人拨开迷雾,不可擅自做主,非要逆天而为。
“那天你说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蝼蚁之怒只能飞蛾扑火伤及己身。”
像是看出了她的迷茫,夏修言忽然眨着眼睛笑了一下,“就算当真是飞蛾,我也能让你一把火烧了整个长安。”
这话太有煽动性了。
秋欣然想,七年前青龙寺的后山上,她得到了一个夏修言的承诺,七年后,她又得到了一个。
夜间的林中有虫鸣,男子坐在树下拿树枝拨了拨快熄灭的火堆。
一眼瞥见一旁的小道士盘腿坐在树下,脖子上像是顶了个千斤重的脑袋,一点一点地垂到底,又猛地抬起来,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强撑着打个哈欠,没多久眼皮又粘上了。
这放在哪儿都能睡着的本事倒是叫人羡慕。
月亮挂在半空中,距离天亮还有好几个时辰,背上的伤口隐隐作痛,出了一层薄汗,叫夜风一吹,又起了些凉意,折磨得他困意全无。
再反观已经完全放弃同本能作斗争,歪着头靠在树干上沉沉睡去的女子,夏修言眯着眼一时又有些意难平起来。
他挪了下位置,朝身旁的人挨得近了些,伸手捅她一下。
见她睡意朦胧地睁开眼,一副浑然还在状况外的模样,迷茫地朝自己看过来。
“我们得有个人守夜吧?”
男子端的一副认真的语气。
秋欣然脑子还不大清醒,她揉揉眼睛过了半晌才慢一拍地反应过来:“哦。”
她干巴巴地应道,随即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她这样子看上去好欺负得很,全然没有白天那种卖乖的机灵劲,夏修言心中好笑,清咳一声正要说什么,忽然见她探身朝自己凑过来,随即一只手放到了他的脸上。
夏修言浑身一僵,叫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呆了,竟一动不动任由她将手在自己脸上摸了一下,又放到他的额头上:“你是不是起了高热?”
女子喃喃自语,也不知是不是在问他。
秋欣然又举起另一只手往自己额头上放,对比了半晌,严肃地下了个结论:“你发烧了。”
夏修言自己也没意识到他原来在发烧,听她这么一说,才发觉自己身上果然热一阵冷一阵,应当是喝了酒,再加上伤口发炎引起的,这会儿四肢酸软无力,提不上劲,起先还一直以为是中了洞中迷药的原故。
他太久没有生过病了,都快忘了病中是个什么滋味。
秋欣然像是清醒了一些,她揉了一把自己的脸,扶着背后的树干颇为艰难地站起来。
夏修言坐在原地抬头看她:“你干什么?”
她看着像是有些恍惚了,没听见似的,朝林子里走去。
过一会儿从林子里回来时,脸上沾着水珠,像是去水潭边洗了把脸,目光完全清明了,手上还多了一块湿手帕。
秋欣然走回原先所在的大树下,夏修言看着她手中的帕子,像是很不习惯叫人照顾,目光颇为复杂。
但她却极自然地将手帕递给他,瞧见他的目光,又像误解了他的意思,想了一想,补充道:“干净的,我一直随身带着。”
男子盯了那块白色的绢帕好一会儿,终于伸手接过,老老实实地放在额头上。
秋欣然松一口气似的,露出个高兴的笑容,她盘腿坐下来,这回主动坐在他身旁:“侯爷睡一会儿吧,我来守夜。”
夏修言起先将她叫醒本是故意使坏,这会儿见她主动提出守夜,心中又别扭起来,于是淡淡开口道:“如今没什么危险,你睡一会儿也无妨。
左右我睡不着,替你看一会儿也不是不可。”
如同全然忘了刚才谁提的守夜。
秋欣然打了个哈欠,不但没领会他话里的意思,还抓错了重点:“你睡不着?”
她皱眉沉思一阵,“那我给你讲篇经?”
“……”
听过给人唱曲,讲故事哄人睡觉的,还是头一回听见给人睡前讲经的。
秋欣然注意到他的神色,信誓旦旦地同他保证:“真的,我以前睡不着的时候脑子里背篇经立即就能睡着。”
夏修言不作声,秋欣然便算他默认了这个提议,于是坐直了身子,清一清喉咙:“给你背个《太平经》吧。”
她小声嘀咕道,“这篇最无趣了,你一听准能睡得着。”
夏修言无声地勾一下嘴角,就听她背:“太平金阙帝晨后圣帝君师辅历纪岁次平气去来、兆候贤圣、功行种民、定法本起……”春夜里,女子声音清越动听,抑扬顿挫,合着草木间的虫声,竟有几分悠扬的韵律。
她幼时在山中学艺,师父背一句,她就在底下跟着背一句,摇头晃脑的全然不知自己口中念的什么。
那时候,她满心只觉得这经文可真长啊,她恐怕一辈子都背不下来,更不要说理解其中的奥义了。
可如今她能背下的经文早已不知几何,可这经中的奥义依然没有参悟。
“一知半解也没什么,”抱玉道人曾摸着她的头告诉她,“那是先圣走过的路,你要去走你自己的路。”
“那我整日背这些是做什么呢?”
彼时秋欣然仰着头困惑不解地望着师父问道。
抱玉道人莞尔:“或许有一日自会有它的用处。”
“……至平王四十三年,太岁癸丑十二月二十八日,为关令尹喜说五千文也。”
秋欣然背完最后一句,缓缓睁开眼,转头去看坐在身旁的男子。
见他两手抱胸侧头靠在树上,双眼紧闭,睫毛轻颤,呼吸平缓绵长,不知何时已经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