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地方夏季酷热,冬季极寒,牧杨定然不喜欢那样的天气,留在那地方也不甘不愿。
牧杨还年轻,没娶妻,没能完成自己的梦,就这样永远睡在了祎北,而这一切的错都归咎于他。
若不是他说守护绍京需上阵杀敌,若不是他跟来祎北时没能坚定的把他赶回去,就不会有后来的种种。
若不是他被敌军逼至山中,牧杨和傅子献也不会为了救他葬身山谷。
池京禧有时候在想,若是那场祎北的平乱没有带牧杨和傅子献去,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哪怕他葬身在了祎北,也好过亲眼看着至亲至爱一个个的离去,最后剩下自己,孑然一身。
这种滋味真的不好受。
皇帝驾崩之后,夺位之争越发激烈,各方势力为了“权势”二字争得头破血流。
长安染疫,短短几日之内数千人倒在床榻上,池京禧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险些站不稳。
瘟疫来得又急又凶,根本没有医师能够找到救治的办法,凡是接触过病患的无一例外都染上瘟疫。到了后来,医师也不敢出门,只躲在家中,每日都有人往外逃。
为防止这凶猛的瘟疫传出去,池京禧一咬牙,下令封城,将所有人锁在了长安城中。
昔日繁华的都城在封城之后短短几日,就变得如鬼城一般,街上不见活人。
死的人越来越多,池京禧从朝歌启程,毅然回了长安。
瘟疫就是无情的死神,它夺走了长安数万人的性命,其中包括池京禧的父母至亲。
池京禧在灵堂跪了三天三夜,最后因身子扛不住晕倒,被属下抬出来。
自那以后,他好像变得不知疲倦,冷血冷清。
他的手腕处永远系着一块白布,那是祭奠葬在祎北的牧杨和傅子献。铁甲下永远裹着一身白衣,那是祭奠染病去世的亲人。头上的发带永远是素白,那是祭奠在这场夺位之争去世的无辜之人。
这场战斗已经持续得太久太久了,他没有一日能好好休息,身体好似没知觉了,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可在多少个不眠之夜,每当回想起牧杨的笑脸,程昕的温润,傅子献的认真,爹娘的谆谆教导,兄长的关怀问候,那些他曾经拥有,又在眨眼之间失去的,都让他有着切骨之痛。
池京禧依然伤痕累累,但他知道自己还不能倒下。
哪怕一转头,已是山河飘摇,满地白骨,他仍要站得笔挺。
他那经受刀刻斧凿的皮肉之下,是满身的铮铮铁骨,用来撑着岌岌可危的绍京。
于是他从人人称赞的小侯爷,变成了谋朝篡位的反贼。
他手持长剑站在昔日故人面前,像个没有感情的恶鬼,见程宵不肯出来迎战,便冷冷的下令火焚朝歌。
池京禧从一开始就给自己谋好了结局,所以等程宵的剑刺进心口时,他忍不住弯唇笑了。
一抬眸,却见程宵眼眶赤红,满眼的泪水摇摇欲坠。
程宵咬牙问,“为何一定要如此?”
池京禧却问道,“绍京的安平繁盛,守不守得?”
程宵道,“只要我活着一日,便誓死守护绍京。”
池京禧道,“你发誓。”
“我程宵,在此立誓。”
池京禧听了这一句,只觉得身体已经到了极限,膝盖一弯便半跪下来,“如此……甚好。”
程宵终是落下泪来,“你本不必如此。”
池京禧道,“杀了我,你便是这绍京的英雄,收起你不该有的怜悯,勤勉治国,复绍京往日昌盛就好。”
程宵道,“你一心求死,就是为了这个?”
池京禧的眼睛向来漂亮,隐着墨色的深沉,此刻变得有些涣散,他举目朝四处看了看,最后将目光停在了天上,慢慢道,“人间已经没有了温暖,这样日子,我扛不住了。”
依稀记得当初在颂海书院每一个休沐日的午后,天都是这般湛蓝清澈,牧杨总是会站侯府门口大声喊,“禧哥、禧哥!”
程昕总会站在马车边,笑吟吟的看着。
池京禧想起自己也是娇生惯养长大的,没想到竟能背得起这样的负担。
他亏欠的人太多太多了,除了以死谢罪,他想不到更好的方法。
一将功成万骨枯,池京禧愿意成为这万骨的其中之一,让程宵踩着这些骨头走上王位,只要他能做到守住这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江山,守住这来之不易的安宁。
闭上眼睛的刹那,池京禧想,这世上究竟有没有神仙。
人们在遇到苦难的时候,总会将希望寄托给天上的神明,希望神明能解决自己的苦难。
池京禧这一生从来没有对神明祈祷过,但是在这世上的最后一口气时,他却突然虔诚起来。
若是天上真的有神仙的话,能不能派一个仙女下来,拯救一下他支离破碎的人生。
因为这样的人生,实在太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