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唆甘南杀了自己大哥这个想法,谢行止在听到的那一刹那就愣住了,倒是陈玄灵立刻回过神来。
小年轻毕竟是小年轻,看着青年怔愣的面色,陈玄灵不动声色地叹了口气,把目光方向了马怀真与妙法尊者身上。
说到底,和这些血和火里淌出来的相比,还是嫩生了点儿。
甘南是他的学生,没人比陈玄灵更清楚这条小白龙的优柔寡断,所以敖家争权就没他的份,他也不可能对自家兄弟出手。
但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敖弋亲手杀了他老子,他们俩兄弟又不是一个娘生的,说起来没那么亲近,甘南这优柔寡断的性格,略一教唆,说不定就真的能做出为父报仇,手刃亲哥这事儿。
这也是当下最好的解决办法,换甘南上位,下面部署不变,仅在高层做个变动。
关了留影球之后,谢行止抿紧了唇,看向了陈玄灵,恭敬有礼地侧头问:“敢问长老是怎么看的?”
教唆做弟弟的杀了自己的兄长,实在有点儿超出了谢行止的三观范围之内,青年拧紧了眉,心里也明白这事儿的重要性。
如果真的没转圜的余地,他或许会昧着良心做,但在做之前,总要……试着问问看的。
万一呢,万一还有解决的办法呢。
这就是年轻的小辈与老一辈之间的差异了。
陈玄灵沉默了半晌:“做吧。”
谢行止动了动唇,“嗯”了一声。
他忍不住想到了自己那个妹子,那个无缘再见的妹子。
印象中脏兮兮的,一本正经爱吐槽的小姑娘,脸却是模糊的,他连名字甚至都想不起来,被赤肚道人带上朝天岭之后,师父嫌弃他本来的名字“乔枣儿”太土,给他改了个“谢行止”,“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听上去确实有逼格。
她或许已经死在了这连年的战火中。
黑色的修腿长靴从硝烟中踩过时,谢行止常常会这么想。
青年冷如冰霜的棺材脸下,藏着颗柔软的心脏。
每次一想到那模糊的画面。
小姑娘趴在他背上,踢着两条腿,谢行止就觉得心头好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喉口也有些干涩。
但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那个傻不愣登,好心办坏事,傲气又听不去意见的孤剑了,这些细微的温柔的情思只能被已经成长为了个“男人”的青年,果决地埋入了心里,埋在了最底下,埋在战火中锻出的那些疮疤下。
收敛了思绪,他依然是如今小辈中的领头角色,依然是这南线战场上的“孤剑”。
要教唆甘南杀了自己大哥不是件容易的事,这种暗搓搓的,玩心机的事儿,谢行止不在行。
心知谢行止正直固执偏执又死犟的属性,马怀真直接玉简传讯陈玄灵。
“先在军中放出消息,敖弋杀了自己的老子。”
其实用不着放,南线的军队中本来就有类似的谣言,只是之前谢行止一直避着,沉默体贴地不让甘南听闻,而眼下,只是把事实残忍地摆在了他眼前。
然后就等着甘南进来问就行了。
甘南果真进来了,少年惨白着脸,走得很急,还差点儿跌了一跤,那琉璃似的眼里盛满了眼泪,问:“我大哥真的杀了我爹和朱长老吗?”
谢行止静静地盯着面前的少年看了一会儿,而后,点了点头。
甘南哐当一声,颓然跌坐在了地上,额头上那拇指大小的龙角磕在了桌子上,流出了不少血,他抱着膝盖,眼泪哗啦一声就掉了下来。
哭成这样,谢行止微微一怔,犹豫了一下,皱着眉快步走到了青年身侧,扶住了对方肩膀。
甘南眼眶通红地抬起眼,“谢大哥,其实我知道大哥与父王关系不好,父王嘱意二哥,但我没想到大哥能做出这种事出来。”
谢行止:“那你现在打算怎么做?”
怎么做?
这一问立刻将面前的青年给问懵了,甘南几乎有点儿慌乱地摇了摇头,“我……我不知道。”脑子里无可避免地浮现出了道粉色的身影。
如果是乔晚妹子在的话,乔晚妹子会怎么做?
“谢大哥,你说,我要怎么做?”
“倘若我是你,我就杀了大哥,替父报仇。”
甘南一愣。
“你想报仇。”谢行止垂眼,“你与敖弋并非一母所生,感情远不如你与老龙王深厚。”
“你想杀了他对吗?”谢行止顿了顿,不太自在地循循善诱。
如果面前这要是马怀真之流的,估计立刻就能看出蹊跷来,但面前的这位是个软塌塌的小废物。
青年愣愣地抬起眼,白色的睫毛上还挂着滴晶莹的泪,几乎立刻就慌了神,“我……”
将甘南的反应尽收眼里,谢行止心神微微一动。
这条小白龙比他们所有人想象中得还要……恶一点。
毕竟出生王室,就算再单纯傻白甜,心里难免也会有点儿属于自己的小心思,没这小心思,在他们家是活不下去的。
从前这废物又仁善的小白龙,并不愿主动和自家大哥二哥产生冲突,体贴地默默躲远了,躲到了青阳书院。
但说是因为兄弟情谊才不愿意争夺王位,这理由就有点儿不够充分了。
青年痛苦地捂住脸,轻轻地说:“我不知道。”
泪水顺着指缝滑落,甘南小声地抽噎了一下,毫无心眼儿地开口道:“谢大哥,我是真不知道。”
他明明已经五百岁了,在青阳书院里依赖师兄师姐,在昆山,依赖乔晚,等上了战场,又依赖谢行止。
他是真心把谢行止当成谢大哥的。
其实甘南想过为争皇位,兄弟阋墙,血流成河这种事儿的,他要没想过,他就不是傻白甜,用乔晚的话来说就是24K的纯正傻逼了。
但这脾气好,不像白龙,更像白兔子的少年,一直在有意无意地回避这个问题,就算老龙王的死讯传来,也是忍着哀恸相信了敖弋的说辞。
可现在在马怀真的授意下,谢行止把真相鲜血淋漓地撕扯给了他看。
谢行止不会安慰人,风姿高彻的青年,硬邦邦地绷紧了面皮,干脆搁下玄铁重剑也坐了下来,陪着甘南一并席地而坐。
青年哭得眼睛像个红彤彤的兔子,过了一会儿,站起身,擦了把眼泪,哽咽着说自己要出去一趟。
这一去,直到傍晚,陈玄灵和谢行止那儿才传来消息。
甘南去找敖弋对峙去了。
陈玄灵急得“哎呦”了一声,团团转,叹了口气,“他怎么这么傻啊。”
“他就这么大咧咧地去了,把这事儿挑明了,他大哥还能留他?”
本来计划着是助甘南暗搓搓捅死敖弋再夺权的,消息传到马怀真那儿,马怀真沉默了片刻。
他就不该对乔晚这废物义兄寄予什么厚望!!
“算了,直接带兵去接人吧。”
晚了,可能就是条死泥鳅了。
帐子里,青年琉璃般的眼一眨不眨地盯着敖弋看,眼角还有些红,明显是哭过的。
敖弋立刻露出了点儿笑,和蔼可亲到了杯酒,递到了他面前,问他:“你怎么来了?”
“可是想大哥了?来,陪大哥喝一杯?”
虽然废物了点儿,但甘南他在敖家一直是备受宠爱的。
已经做好了前来对峙的准备,但敖弋这亲切的表现,让甘南手足无措了一瞬,青年默默地挺直了脊背,没有碰面前的酒杯。
他轻声问:“大哥,你真的杀了父王吗?”
敖弋脸上的笑容猛地僵住了。
酒杯“当”地一声摔落在了铺设的地毯上。
敖弋收起了手,淡淡地问:“你为什么要这么问。”
这个反应几乎已经使真相不言而喻,甘南痛苦地皱紧了眉,哽咽道:“父王……父王明明对你这么好,对你和二哥,都这么好。”
敖弋看着他,良久,移开了目光,“你说他对我好?甘南,我有时候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假傻。”
“你当真就看不出来,我们这三个儿子里面,实际上,他就在乎你这一个嫡幼子?”
“我与你二哥,都并非嫡子,说到底,他只想让自己的嫡子继位。”敖弋嘲讽般地笑了笑,“你看看你,五百多了,还不过是个筑基,废物成这样,那老东西叫你继位,也不怕把敖家全折进去。”
就算上了战场,青年身上依然有种洗不去的温温软软的气质,毫无棱角可言,就算被直白地骂作“废物”,甘南也没有生气,或者说,他早就习惯了,甘南俊秀温软的脸上,肌肉微微抽动,眼眶又红了。
人人都说他傻白甜,其实不是的。
他不愿和大哥二哥争抢,只是想一家人和和睦睦的,大哥二哥虽然有异心,对他很好,也很尊敬父王,他那些庶母,虽然总是捂着嘴笑,互相丢着眼刀,但看到他来,总会往他手上塞一大堆好吃的好玩的。
他们家家庭构成虽然特殊了点儿,相处方式也略显得波涛汹涌了点儿,但也算是个和谐之家。
而且,一打仗,国不将国,百姓生灵涂炭,他不想这样。
傻白甜的小白龙,因为心怀一颗赤子之心,所以他没想着去争去抢,他没有野心,这样的生活他就满足了。
和其他人想象得不一样,他不糊涂,他看得门儿清,但现在马怀真用心险恶地把真相扯开了,丢在了他面前,他就算再想装糊涂也不行了。
敖弋紧紧地盯着面前的俊秀温和的青年,盯着甘南手里四溢的电光:“你要杀我替他报仇?”
甘南手上已经团了一团雷光,这是当初他教乔晚的“丢你雷某”。
敖弋看着他问:“甘南你当真要杀了大哥吗?”
“从前的兄弟情谊难道就不作数?”
甘南盯紧了敖弋,心里砰砰直跳,咬紧了牙,颊侧肌肉一阵一阵的抽搐。
气流吹动他一头白发,发梢带着些海藻的绿意。
他鼓起勇气,眼里血红,好像下一秒就能把这丢你雷某砸出去,但最终还是没砸出去。
雷球在他手上自己灭了,青年默默地转过了身。
他做不到。
甘南心烦意乱,慌乱又痛苦地想,他做不到。
青年绷直了身子,微微侧目,哑声道:“大哥,我走了,你好自为之。”
他做不到不代表着敖弋做不到。
刚一转身,一柄长戟后发先止,洞穿了甘南的胸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