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神昨夜没有睡好。下半夜才朦朦胧胧地合上了眼,却又被光怪陆离的梦所缠绕,惊醒时,满头满背的冷汗,恰听到了帐外传入的轻轻叩门之声。
天还是黑的,屋里光线昏暗。
洛神没有应,只从枕上慢慢地爬了起来,拥被坐着,意识还茫然着,仿佛没从梦中抽离。
刚刚过去的这个昨夜,大概是她最后一次睡这张熟悉的刻四季锦包镶花梨木床了。
惊梦一夜,醒来却又什么也记不得了。
门没有上闩。阿菊和琼枝、樱桃她们进来了。
阿菊端着一盏烛火。隔着层帐子,从洛神的角度看出去,仿佛是她怀里捧了一团模模糊糊的昏黄色的光影,摇摇晃晃地朝着自己靠近。
那光影越来越大,帐子里头渐渐也被照亮了。
接着,那面低垂着的床帐就被掀开,熟悉的阿菊的脸出现了。
“小娘子醒了。”
她回头吩咐了一声侍女,随即伸手摸了摸洛神的身子,冰凉又汗湿。
她蹙眉,拿了巾子,温柔地擦去她额头和积在后背胸口的冷汗,又亲手给她换了件干爽的柔软里衣,替她系好衣带,仿佛她还是个不会自己穿衣的小女孩儿。
侍女们也忙碌了起来。
今早要入宫,出来后,就是洛神离开建康去往京口的时刻了。
屋里的烛火陆续被点亮,光明一下子驱散了黑暗,亮堂堂的,到处是喜庆的颜色,人也不少,七八双手,各自做着自己的事情,却静悄悄的,除了偶尔发出几声铜盆轻轻磕碰的杂音,没有半点别的声音。
沉默得到了近乎压抑的地步,倒仿佛是在预备一件丧事。
洛神梳好头,穿了衣裳,打扮完毕。
花儿般的少女,面颊稍稍抹上一点儿胭脂,便足够鲜妍明丽,百媚千娇。
她胡乱吃了几口东西,来到堂屋。
阿耶,阿娘,叔父、从兄,从弟……一群人全在了,只等她一个人。
那么多双眼睛,齐齐地看向了她,却没有一个人说话。
她迎着亲人的目光,微笑着说:“我好了。”
……
高峤和萧永嘉将洛神送到了皇宫。
萧永嘉今早精心修饰过了妆容。
极好的桃花胭脂,也遮不住她白得像雪的面孔底色,衬得那两道眉毛,乌得触目惊心。
她握住了洛神的手,要陪她一道入宫。
洛神说:“阿娘,我自己可以。”
萧永嘉知道,里面,除了自己的那个弟弟和那个许家皇后,此刻大概也聚齐了全建康所有看她萧永嘉不顺眼的女人。
她怎放心就这样把自己的娇娇女儿独个儿投到母狼窝里?
她要陪着女儿。
“阿娘,我自己可以的。”
洛神再一次婉拒了她。语气是坚持的。
萧永嘉有些困惑,更是焦急。
“不行。还是阿娘陪你……”
“叫她一个人去吧。”
这一路上,一直没有开口的父亲,忽然插了一句。
从那日之后,关系再次僵成了冰的父母,在这一个多月里,相互之间唯一开口说过的,大约就是有关洛神婚事的话了。
萧永嘉充耳未闻,依旧抓着女儿的手。
“阿娘,我可以的!”
她必须可以。
从今天起,就像告别那张她睡了很多年的熟悉的床,她的头顶,也再没有来自父母的时时刻刻的荫蔽了。
倘若连这第一步都没法自己走完,往后的她,该怎么办?
萧永嘉定定凝视着女儿。
洛神从母亲的手里抽出自己的手,转身,随着宫人走了进去。
……
长安宫里,聚了许多盛装丽服的世妇和贵族女人们。
皇帝还未现身。她们三五一群地围拢在许皇后和朱霁月的身边。地位高些的,陪坐在铺着华丽地毡的坐塌上,稍低些的,则侍立一旁。殿中气氛愉悦,女人们低声地说着笑,眼睛不时瞟向宫门的方向,眼底里,带着心照不宣的暗笑。
地位尊贵,号称建康第一美人,白鹭洲的主人,金如铁,玉如泥,穿不完的华服,佩不尽的首饰,年轻时嫁了士族少女人人倾慕的高峤,年长了,没生出儿子也就罢了,还厌恶丈夫,独居别处,对丈夫不闻不问,而身为宰相的丈夫,却依然对她俯首帖耳,这么多年,竟不曾传出过半点风流韵事。
这样一个招妒的女人,高高在上了半辈子,这么多年间,她有意无意曾得罪过的建康城里的所有贵族女人们,今日大约全部聚在了这里。
环佩春风,兰馨猗猗,臂间悬霞云披帛,霓裳如莲花盛开。
洛神飘然而来,走进了殿内,容颜光彩,映得近旁那枝供于瓶里的玉芙蓉亦为之黯然失色。
女人们愣了,视线从她身上,不约而同地移向她的身后。
没见到预期中那个原本可以尽情幸灾乐祸的女人,未免失望。
但很快,所有人的兴趣又都回来了。
在窃窃私语声中,在隐含着讥嘲和幸灾乐祸的目光的注视之下,洛神目不旁视,双肩挺直,走到了许皇后的面前,向她下跪行礼,感谢皇舅母这些时日对自己这桩婚事的关心和诸多照拂。
许皇后漫不经心地让她起来,笑着说:“所幸顺利,你今日也要动身去往京口了。那地方小,流民横行,鱼龙混杂,难免乱了些,本不适合如你这般娇生贵养的女孩儿居住,但好在李穆也算是个人物,嫁了他,你虽不能再有从前的尊贵,但也算终身有了着落,皇舅母也替你高兴。”
朱霁月手执一柄秋扇,扇面掩住了半张脸,打量着垂眸的洛神,跟着接话:“皇后说的是。照我说,女子嘛,嫁个能管饱穿暖的汉子,生几个儿子,老了有靠,一辈子也就过去了,别的呢,全是虚的,别放心上。可别像有些人,一大把年纪了,还不消停。岂不知风水轮流转,这不,不但落到自己这里,还报在了骨肉身上,这就难看了。像我们厚道的,不过也就唏嘘几句,若遇到刻薄的,还不知道怎么笑话呢。”
许皇后说话的时候,周围已经起了一阵窃窃私语。等朱霁月开口,就变成了笑声。
洛神慢慢地抬起眼,盯着朱霁月,忽道:“王妃,你欺负我年纪小,嘴巴笨,倚老卖老地拿我消遣,我也就当做没听见。只是后头那话,又是什么意思?莫非是在讥讽我皇阿舅不成?”
兴平帝子息克乏,早年生养的皇子,大多夭折,只活下来两个,被认养在了许皇后的跟前。去年,那个年长些的皇子染了场病,不幸又死了,兴平帝又是伤心,又是恐慌,请了天师在皇宫打醮,求福禳灾,当时好生折腾了一顿,人尽皆知。
四下顿时安静了。
洛神笑了:“等皇阿舅来了,我叫阿舅评个理。”
朱霁月面露尴尬,急忙看向许皇后,投去求救的目光。
许皇后微微咳了一声:“阿弥,你莫误会。王妃只是玩笑几句罢了,怎会有消遣你的意思?”
洛神冷笑:“皇舅母,你也听到了,她堂堂郁林王妃,论辈分,也算是我的妗母。我尚未出嫁呢。对着我一个女孩儿,口口声声什么汉子,生儿子,这是有脸的人会说的话吗?如今我是叫你们笑话了,我认,但我再怎么嫁低,也轮不到她这样当着我的面,说这些疯话!”
“谁说了何话?”
一道威严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
兴平帝到了。
许皇后连同众人急忙起身,列队下跪相迎。
皇帝走到洛神面前,露出笑容:“方才怎的了?阿舅听你很是不快。”
洛神抬眸,眼中已含着泪光:“皇阿舅替外甥女主婚,本是一片好意,但因这婚事,外甥女却被人当面笑话,说什么报应落在骨肉身上……”
皇帝脸色立刻变得难看了起来,目光扫向周围。
周围鸦雀无声,没人敢出一口大气。
许皇后急忙解释:“陛下莫误会,方才朱王妃只是玩笑了几句,阿弥年幼,听岔了而已,绝无半点恶意。”
皇帝冷冷道:“今日阿弥出京,朕召她入宫,本是送别,这许多不相干的人,入宫是为何意?”
许皇后一下面红耳赤,众人也都讨了个没脸,纷纷辞拜,很快,殿内人便走光。
洛神这才拭了拭眼睛,下跪,向皇帝叩谢主婚之恩。
兴平帝此前已经赏赐给了她极其丰厚的嫁妆。
要是全部搬过去,走水路的话,船首尾相衔,大约能从穿过建康城的秦淮河西排到河东。
但是这样,似乎还不足以表达他对外甥女的喜爱和此刻即将离别的伤感。
他命宫人抬出了一对宝光熠熠的足有人高的红珊瑚,一只据说枕了能梦游四海八方的玛瑙枕,一只林邑王不久前为感谢上国而进贡的夜明犀、还有一件采集翠羽,杂以金线而织就的孔雀裘,用期待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外甥女。
洛神再次叩谢,收下来自阿舅的这些新赏赐。
皇帝似乎终于松了口气,亲自将她从地上搀了起来,端详着她,叹息了一声。
“阿弥,你莫怪阿舅。阿舅也是没办法。实在是你阿父失言在先,陆家子又考校不胜。阿舅虽是皇帝,却也不能因私废公,失信于天下。好在阿舅亲眼见过李穆,人材不逊陆家之子,和你也算天造地设。日后待有机会,阿舅定提拔他,到时你便可妻随夫贵,永葆荣华。”
洛神微笑说:“阿弥知道皇阿舅的难处。今日入宫,便是特意前来拜谢,拜谢皇阿舅对阿弥多年以来的爱护。阿弥这就走了,皇阿舅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