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解
十日休沐悄然而逝, 汴京的春也彻底告罄,炎炎夏日来临。
清晨的庭院里尚且还有几分清爽之意, 微风不燥, 檐下树影清澈不深,容央拿着盛放鱼食的白釉褐花小瓷碟,静立树下, 对着水缸中一条默默游动的鲤鱼走神。
这是那日褚怿钓的最后一条鱼。
钓鱼那天, 是大婚后的第四天,这条鱼被带回帝姬府后, 一养就养了六日, 眼下瞅着, 似是更肥美了。
荼白道:“殿下, 可以杀了。”
容央斜她一眼。
荼白不解。
把这玩意儿养着, 难道不就是等肥来再杀来吃的意思么?
容央把小瓷碟递给她:“是该杀了。”
荼白捧过来:“?”
容央扭头吩咐:“来人, 吩咐后厨清蒸此鱼,用提盒盛好后给我。”
荼白闻言欣喜:“殿下这是准备给驸马爷送午膳去?”
大婚休沐结束,今日天还没亮, 褚怿就前往署衙应卯去了, 荼白想当然认为这鱼是殿下特意为驸马所养, 又为驸马所烹的, 一时欣慰而感动。
容央瞪来一眼。
荼白:“……?”
半个时辰后, 厨娘把盛着鲜鱼的红木提盒呈上。
容央道:“备车,我要入宫。”
文德殿。
朝后, 官家躺内殿里的坐榻上小憩, 一名小内侍垂低头自外而入, 在守候帘外的崔全海耳边低语片刻。
崔全海眼中一亮,屏退小内侍, 喜笑颜开地上前道:“官家,帝姬入宫求见。”
官家并未入眠,闻言眼皮一动,眸底几分茫然。
崔全海提醒道:“嘉仪帝姬!”
官家震了震,脸上神色一时焕然,坐直道:“莺莺?”
崔全海点头。
官家心潮澎湃,从坐榻上站起,便欲往外,忽又定住:“她一人,还是……”
崔全海忙道:“今日大婚休沐已过,驸马都尉眼下正在署衙上值,殿外只帝姬一人,听传话的内侍说,手里还提着东西的。”
其实崔全海知道那是装吃食的提盒,但为给官家留两分惊喜,因而刻意略过。
以往这对天家父女闹矛盾后,帝姬多半都会捧些小东西来主动和解,或是古玩,或是小吃,或是珍禽,总之五花八门,令人叹为观止……
原本以为这次帝姬不会再主动来示好了,毕竟官家那一巴掌,实乃前所未有,崔全海想着都感觉狠心,更何况帝姬亲身所历?
没想到六日后,这位最心高气傲、骄矜自尊的帝姬还是来了。
崔全海是看着这小帝姬长大的,此刻一想,蓦然就有点心疼。
而心疼的,又何止是内侍崔全海呢?
官家站在帘幔后,百感交集,暗自悔恨一番,方命人把帝姬宣召入内。
那日派崔全海携太医前去玉芙殿慰问后,官家就再没向嘉仪表示过任何,一则是政务太忙,实在无暇顾及;二则是最近吕氏常来探望,每次一跟她碰面,就促使他必不可免地想起那日嘉仪激烈的言辞。
平心而论,对于那些话,官家多少还是不满的。
而吕氏又最是体贴贤惠,不止一次给嘉仪说情过,只是越是如此,官家就越感觉嘉仪品性欠缺,里里外外都对不住吕氏的一片苦心,两相对比之下,便生出刻意晾她一晾的心思来。
这一晾,眨眼就过去近八天。
八天。
又是他们父女之间的一次“最”——不欢而散后,最漫长的一次僵持。
官家黯然,回味崔全海刚刚的话,想到此刻捧着东西前来求见的女儿,欣慰之余,实在是惭愧和悔恨交汇。
不多时,嘉仪帝姬从一重又一重飘拂的垂幔后走来,官家端坐坐榻上,一时竟略感局促。
待人行完礼后,开口的第一个字竟是哑的。
咳嗽一声,官家低声道:“今日,怎么想起回宫了?”
容央双手拿着那小小的红木提盒,低着眉顺着眼答:“驸马上值去了,府中无人陪我,闷得慌。”
依旧是往日那娇憨恣意的口吻,仿佛那天的事情并没发生过。
官家胸口一酸。
容央纤睫眨动,又道:“前几天,我跟驸马去钓了鱼,一共钓了六条,其中最肥的一条,我吃了,留下第二肥的,养了六天。
这六天,我每天都去给它喂食,喂得很勤,它也吃得很好。
今天瞧着差不多了,应该是比当初我吃下的那条更肥了,便命人宰来烹了。”
说及此处,容央也不请示,扭头就吩咐外间的内侍把小案搬来,在官家旁边摆下,然后把手里的小提盒呈放上去。
官家默不作声地看着这一切,眼神几次偷偷地往她左脸上飘,容央恍如不觉,低着头把提盒打开:“这一次,最肥的鱼我不吃了,给爹爹吧。”
柔光如线,鲜香扑鼻而至,官家定定看着那双被睫毛遮挡的大眼睛,心脏突然像被什么东西捏住。
——这一次,最肥的鱼我不吃了,给爹爹吧。
一大股酸涩蓦然在胸口漫开,官家低下头,敛着眉深吸口气,再抬眼时,恰对上面前那双明亮的眼。
光线里,那双眼睛红红的,官家一震,自己的眼也开始变得红红的。
官家唇线紧抿,神情愧疚。
短暂相视后,容央垂落眼睫,把外露的委屈藏去,恭谨地捧上玉箸。
官家接过,略尴尬、也略激动地把鱼尝了一口。
清蒸的鲤鱼松软细嫩,并不算什么惊艳的珍馐,可此刻于官家而言,无异于世间至美之味。
“这鱼……真是你们钓的?”
搁下玉箸,官家声音明显变温和。
容央点头,很知趣地在对面坐下来,道:“他亲自用抛竿钓的,我亲自从钓钩上取下来的。”
官家心潮起伏,有点意外:“褚怿一个武将,竟也喜欢钓鱼?”
国朝有垂钓之风,但附庸的多半是些文人墨客,武官里喜欢这项娱乐的并不多,遑论还是个年纪轻轻、本该沉浸于勾栏瓦舍的将领。
容央瓮声:“他大概是心里苦闷吧。”
官家一怔,瞬间明白过来,脸色不由复杂。
朝中崇文抑武,但边防毕竟还得靠武将来守,且褚怿这样天赋异禀、少年成名的将才又着实凤毛麟角,对于这样的人物,官家其实是打心底欣赏的。
也正是缘此,这回召褚怿回京,他并没有对其追究惩治,反而给予四品官位供其历练,而范申提出让褚怿尚主时,也只是一念之后,便点头同意了这门婚事。
金坡关大败的症结在于朝廷,而不在将帅,这一点,官家一直很清楚。
短暂沉吟,官家道:“金坡关战败,他也是受害者,当时如果不是朕误判敌情,错下军令,褚家军不至于到如此局面……你既已和他成家,往后便是他身边最亲近、最知心的那一个,有空时,便多宽慰他些。”
这时崔全海已悄悄吩咐内侍送了果盘上来,容央拈起一个小芦橘,闻言道:“我已经宽慰过他了。
我跟他说,我素来是最要强、最爱出风头的,他如果做不到一雪前耻,做不成骁勇大将,那我日后可就找别人去了。”
官家啼笑皆非:“你这是什么宽慰法?”
容央不以为意:“本来就是,难不成不去激励,反倒劝他安于现状吗?”
官家笑容微滞,容央把那颗芦橘剥好,笑嘻嘻地给他送过去:“爹爹,我的驸马,是可以做大将军的吧?”
官家看着那橙黄的果肉,欲言又止。
容央假装看不见他的迟疑:“您那时说,我可以不用顾虑国朝的规矩,只管去挑内心最喜欢、最中意的那一个,哪怕是看上想要在仕途上有所作为的人也无不可。
现在,这话还作数吗?”
又道:“不过不作数也不要紧,反正驸马都尉一生也不愁吃喝,只是您得早些告诉我,我好对他另做打算,不然等他知道我这辈子嫁不成大英雄、大人物时,八成就有恃无恐,对我爱答不理了。”
官家蹙眉:“又说气话……”
容央扬脸,示意手里的小芦橘。
官家无奈,把那东西拿过来吃了,重又看她两眼,认真道:“朕答应你,不会因为驸马的身份在仕途上对他有所克扣。”
容央眼睛微亮。
官家开诚布公:“驸马都尉不能掌权是惯例,皇室同将门联姻,借此收拢军心也是惯例。
褚怿是忠义侯之后,又是万里挑一的将才,这样的人不去征战疆场,卫国安民,不单是你的损失,亦是大鄞的损失。
朕不会刻意去阻挠他,但也不会因为你去偏帮他,能有多大成就,全由他自己的本事说了算……”
这一日,嘉仪帝姬离开文德殿时,已是日影西斜,官家小憩榻上,望着那盘被二人吃得干干净净的小芦橘,回想帝姬提及新婚生活时的生动情态,脸上带着欣慰笑意。
这些天,范申那几个老东西不止一次提到革褚怿职的问题,各式各样的利弊分析层出不穷,差点就让他动摇了原本的决定。
幸而嘉仪来得巧,让那份动摇被及时扼杀在了摇篮之中。
大鄞最能打的忠义侯府已经不能再受波及了。
而没有母族庇护的嘉仪,正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