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怿扯唇。
枕边,她发如墨泼,褚怿勾住其中一撮,打着圈绕在指间,入眠。
端午休沐之后,帝王复朝,上朝头一天,便是风谲云诡,血雨腥风。
熹微拂晓,骠骑大将军褚晏肉袒负荆,慨然长跪于崇政殿外,气氛凝重的大殿内,官家愁眉不展,一众言官满脸鄙薄。
这三日来,虽然官家明言休沐,回绝一切觐见,但褚晏及上官岫这两位大官被相继弹劾一事,仍旧是闹得沸反盈天。
一个下令招安后连夜杀降的戴罪将领,一个是和谈立功在先,给前者擦干净屁股后反被状告的当权副相,明眼人一瞧便知,这背后牵扯的绝对不止是各大言官在奏折上罗列的罪名,谈浅些,是金坡关一役祸根在谁;谈深些,便是国朝的文武之战,军权之争。
两名侍御史相继把褚晏杀降之恶劣影响朗声陈述过后,在翰林学士王靖之带领之下,齐声恳请官家治罪。
官家面沉如水,不予回应,底下一员紫袍大官站出,知枢密院事吴缙肃然道:“战事刚毕,国库亏虚,此时用招安的手段解决暴民,本就弊大于利。
何况贼人人面兽心,受降当夜就醉后放火杀人,奸*淫*妇女,如此罄竹难书者,天下人得而诛之,褚大将军围城剿匪,不过顺应天命,何罪之有!”
王靖之冷声诘道:“顺应天命?
酒后作乱者只那被朔州刺史当场处决的十二人,与其余八千人何干?
他褚晏如果信不过,大可从一开始就不用招安之法,何必前脚招抚,后脚杀人?
如此两面三刀,背信弃义,至官府公信于何地?
至陛下天颜于何地?
“杀降不祥,杀降不祥……而今因他金坡关战败,陛下已痛失爱女,难道这还不够,还要为他褚家搭上社稷江山吗?
!”
从一场杀降谈及祸国殃民,这凌厉狠辣的辞采,大张挞伐的功力,果然不愧为国朝之文坛巨擘。
吴缙怒极反笑:“好一个‘搭上社稷江山’!褚家军在前线作战时,尔等纸上谈兵,三番两次在前朝胡乱干扰,七万将士受困金坡关,吞风饮雪苦撑十日,所等的援兵被你们收了放、放了收!六万英魂战死关外,外敌铁蹄日愈嚣张,你们难道就没有一点责任?
午夜梦回,就不曾心虚齿冷?
“还有帝姬和亲一事,在此之前,大鄞从无帝姬下嫁邻国的先例,前去和谈的副相大人难道不清楚?
嘉仪殿下于陛下而言意味着什么,他上官大人会不明白?
可偏是如此,他还擅自应承辽王,回京极力怂恿陛下同意和亲,这份耻,究竟是拜褚家军所赐,还是拜他上官岫、拜你们这批所谓能臣所赐?
!”
被点名痛批的上官岫一个激灵,满腔愤懑喷发在即,又念及此刻敏感的身份,生生吞咽回去。
这时大殿上方传来震耳拍案声,官家把一方白铜鎏金镇纸扔开:“就事论事!不要再翻那些旧账、烂账!”
底下众人噤声,吴缙慨然上前,手执象笏跪地道:“骠骑大将军褚晏一心向民,平乱有功,恳请陛下明鉴!”
王靖之一行不甘示弱:“无故杀降,视为抗旨,恳请陛下秉公执法,以儆效尤!”
官家头痛欲裂,双手交握抵在额前沉吟,想起褚晏这事最先是御史中丞刘石旌那厮告发的,遂扬声唤道:“刘石旌!”
大殿雅雀静默,乌泱泱的人群里,半晌无一人应声。
众人面面相觑,开始躁动。
官家拧眉,目光在底下巡视片刻,恼火道:“人呢?
!”
丞相范申眸色暗变,上前道:“刘御史近日旧疾复发,今日恐是病情加重,前来告假的小厮应该正在宫前传话了。”
吴缙立刻道:“传话?
这都上朝快一个时辰了,他刘府的小厮是从天边来的吗?”
复又有人嘀咕道:“明明昨日还瞧见刘御史在入云楼中同人宴饮的,李兄,是吧?
……”
“这监察之首、状告之人都不出面,褚大将军一事,还怎么审啊……”
“倒是弹劾上官大人的几位侍御史都在,难不成,先把上官大人给审了?
……”
大殿内私语窃窃,相较刚刚的鸦雀无声,更显凝重肃杀,范申巍然站立,虽然面上不显山露水,但内里已然心焦。
今日上朝,就是等着他刘石旌呈上罪状,率众给皇帝施压,把褚晏前前后后所犯之罪一并严惩,以弥补革褚怿实职不成的损失,把打压忠义侯府、收夺兵权的计划往前推进一大步。
怎么一到关键时刻,这人就掉链子了?
不,不可能,刘石旌身居要位多年,绝对不是那等不分轻重之辈,今日之事何其紧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纵然突发疾病,也绝不会至今尚无一丝消息。
除非……
范申心念电转,眼底蓦然迸射一道寒光。
一个时辰前,汴京城东。
苍茫天幕上点缀着寥寥晨星,夏日昼长,氤氲晨雾已散开大半,御史中丞刘石旌的马车便从这片薄雾中行来,一如往常穿过拱辰大街,朝皇城东华门驶去。
昨夜刘石旌在入云楼中邀友宴饮,喝得颇上头,今晨起床的时辰较往日略晚了些,念及今日大事,穿过拱辰大街后,刘石旌吩咐车夫抄小甜水巷走。
车夫应是,刚拐入巷中,马车蓦然一停。
刘石旌不悦道:“怎么不走了?”
车帘外风声微弱,偶有狗吠隔墙传来,响在空阒的街巷里,回音杳杳。
车夫、护卫皆没有回应。
刘石旌心头骤然一凛,便欲掀帘察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自外把车帘撩开。
青年玄衣凛凛,一低头钻入车中,噙笑道:“刘大人,久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