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全海应是,雪青起身候至一边,和崔全海对视一眼后,一并随官家往殿外而去。
不想刚一至门外,恰逢一行人自廊室拐角处迤迤然行来,吕皇后在前给官家行了礼,目光略过其身后的雪青,微笑道:“官家去哪里?”
官家欲言又止,此刻如提嘉仪受伤一事,吕皇后必定是要跟着去探望的,但依照嘉仪的脾性,恐怕并不乐意被她探视。
官家心念一转,道:“刚同大臣完议完国事,有点憋闷,朕去外边转转。”
吕皇后便笑:“妾给官家准备了清热消暑的莲子百合蜜豆糖水,官家喝了再去罢。”
官家沉默少顷,点头,把剪彤捧上来的白釉瓷碗端起来,喝了一口便放下,笑笑:“那朕去了。”
“官……”吕皇后张口结舌,看着极快消失在转角处的那抹褚红背影,眸色渐黯。
夏夜的蝉声空而大,把一座本就安静的阁楼衬得越发深幽,伴随内侍的通传,官家大步流星越过低头行礼的一众宫人,一径入内。
绢纱屏风后,容央披着墨发躺在床上,素日里昳丽夺目的一张小脸被昏黄烛光映得憔悴不堪。
官家心里一揪,上前道:“怎么脸色难看成这样?”
坐在床边的褚怿起来行了礼,官家都无瑕理会,在容央身边一屁股坐下,探头把人瞧了又瞧。
容央便来摸自己的脸颊,懵懂地道:“有那么难看吗?”
官家沉眉道:“两眼无神,唇色苍白,不及往日十之一二。”
十之一二都不及,自然是有夸张的成分,但在官家看来,眼前的莺莺的确是不如往日有神采了。
想想也是,因为和亲的事,被人一欺再欺,如何还能风采依旧?
何况自打她大婚过后,自己对她就鲜少关爱了。
官家叹息一声,掀开被衾去看她崴伤的脚踝,越看越心疼难受,便欲推心置腹聊一聊,突然想起身边还有人。
幸而这人是个十分懂眼色的,同他一视之后,立即颔首而下,官家点头致意,等众人屏退后,看回容央。
“悦卿待你,可有苛刻?”
官家低声。
容央立刻摇头,坦诚答:“今日爬山的时候,我的脚就崴了,是他背着我去寺里礼的佛,回来后,他还亲自给我热敷,给我擦药了。”
官家欣慰:“那就好。”
容央眨着眼,道:“爹爹看到我给你求的红绸带了吗?”
官家一笑,把那条红绸从怀里拿出来,在她眼前晃了晃。
容央便也笑:“那我脚上的疼也就值了。”
官家一怔,看着面前这张笑脸,蓦然满腹心酸。
“傻孩子……”官家低头,笑,把那条红绸默默折起来。
容央看着烛光里的父亲,看着他垂下的眉眼,默默不语。
官家道:“给自己求了什么?”
容央静了静,答:“平安,喜乐。”
官家听得这短短的两个词,想是听明白了,心里又一次揪疼。
“有朕护着你,悦卿爱着你,你的平安喜乐不用求。”
容央努努嘴,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力量:“是吗?”
官家抬头,对上她难掩悲伤的眼神,心头猛地一颤。
容央避开他的注视。
窗外的夏蝉还在放声大叫,一声一声,叫得人头皮发麻,官家敛笑道:“怎么了?”
容央把脸转开,声音闷闷的:“没怎么。”
官家神色越凝重。
容央脸庞略扬了扬,似是个吞泪的动作:“爹爹,我心里有个问题,很想问问你。”
官家下颌绷起来,声音变沉:“你说。”
容央道:“小时候,你教我读《论语》,读过《宪问》里的一则。
有人问夫子:‘以德报怨,何如?
’夫子反问他:‘何以报德?
当以德报德,以直报怨。
’我记得那时你并不十分赞同夫子的话,你说,人总是会犯错的,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还是应当积善行德,宽宏大量一些。
我以前,一直照爹爹所说的那样做,可是最近突然很困惑,如果积善行德并不能感化人心,如果一忍再忍的结果是一错再错,那,还应该再忍么?”
官家拧眉,眸心的暗影一重重压覆下去。
容央的声音低而清晰:“如果我的德并不能化解仇怨,那,还应该以德报怨么?”
官家缄默良久,哑声:“可,以直报怨。”
容央把脸转回来,莹澈的眸中微波暗涌。
官家低头,把她放在床边的小手握住:“说吧,是谁欺负你了?”
容央目光岑寂,看着他蹙紧的眉心,低笑:“算啦。”
官家眉峰更沉。
容央淡淡一笑:“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签,签文是‘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大家说那家寺庙很灵的。”
——很灵的。
官家心头一震。
容央莞尔:“所以,爹爹不用替我忧心了。”
缀锦阁外,夜风袭人,官家走在悉悉索索的树影里,崔全海等一应内侍默默跟随在后,不敢前去叨扰。
夏天的夜因这不敢而越显空阒起来,令脑海里盘旋着的声音来来回回,挥之不去。
——我今日求得的是上签。
——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很灵的。
灵……了什么?
胸口遽然蔓延开一股巨大的不安,官家驻足,垂头立于浓重的一片墨影里。
“崔全海。”
崔全海应声上前:“官家。”
官家喉结滚动,声音冰冷:“昨夜缀锦阁一事,彻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