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
风吹动两位少女细软的鬓发, 褚蕙认真说着,英气飞扬的一双凤眼前发丝拂过。
容央看她一会儿, 把唇边的一根绒发挽去耳后, 沉吟道:“其实,我以前也是喜欢白净斯文的。”
比如方仲云,比如宋淮然。
王忱虽然算不上白净, 但至少跟“斯文”十分沾边。
至于褚怿, 除了有一张不错的脸蛋外,一来冷傲, 二来粗糙, 三来更不像有什么文采的模样, 哪里符合自己对未来夫婿设置的标准?
谁又能知道, 兜兜转转下来, 竟是越看越顺心合意, 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容央因道:“但缘分呢,就是个很奇妙的东西, 人合不合适, 还是要多多相处才能知道。
既然现在二婶婶给你挑的郎君本就是你喜欢的类型, 那你大可跟他多处处, 找机会提一提你想去北边的事, 指不定他理解后,会鼎力支持呢?”
褚蕙一怔, 敛神深思片刻, 答:“那……他要是不支持呢?”
容央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他不支持,你自然就会有不支持的应对之策, 只是眼下倒不必把条条后路都备妥,像那淮阴侯韩大将军,不就是斩断后路,方能有背水一战之功么?”
褚蕙听她竟跟自己聊起韩信来,会心一笑后,又抱拳道:“多谢大嫂开解。”
容央展颜摆手。
褚蕙笑着又道:“听说后天的七夕,就是大嫂的生辰了?”
容央嗯一声,倏地想起什么,道:“蕙蕙你是哪天生的?”
褚蕙答:“十月初三。”
容央心中有数了,凑近:“那,你大哥又是哪一天的呀?”
褚蕙表情微怔,似意料不到容央会困于这个问题,握着杯盏静了静,答道:“冬至。”
容央扬眉:“那是很好的日子啊。”
冬至是大鄞的三大节日之一,素有“亚岁”、“冬除”、“二除夜”之称,可见国人对其的重视。
容央不解:“他为什么从来都不过?”
还不肯告诉她到底是哪一天。
褚蕙微微低头,沉吟少顷后,低声道:“这件事,本来不该我来说,但大嫂既然问了,我也不能藏着掖着。
六岁前,大哥的生辰还是每年都过的,而且年年都办得比除夕还盛大热闹,但六岁以后……”
褚蕙黯然而止,几次尝试措辞,屡屡梗住喉咙。
最后只道:“大伯母,是在大哥六岁生辰那天去的。”
容央大震,骇然睁大双眸。
褚蕙解释:“那时候我还不记事,后来听府上人说,大伯母是带大哥去看南戏时遭的意外,动手的是大辽潜伏在京中的密探。
那两年,大鄞和大辽隔三差五就交战,大伯率领褚家军雄踞三州,屡立奇功,成了大辽的眼中钉肉中刺。
据说那天夜里,大辽的密探是想绑架大伯母和大哥来威胁大伯交出三州布防图的,但是……”
但是……
褚蕙再次戛然而止,脸色较之刚刚,竟像凝重许多,容央的心悬在这片沉默和凝重里,煎熬得如被凌迟。
“忠义侯,当时在吗?”
容央紧张地问。
“在。”
褚蕙缓声,“大伯母的尸首,是他亲自抱回来的。”
栏杆外,蘸水的垂柳在秋风里飒响,开始枯败的草丛里藏有寒蝉低嘶,褚蕙道:“大家说,大伯母是自戕的——因为不想让大伯去抉择。
褚家人在家国之间,只能选国,不能选家,所以那时候的大伯是不能抉择的。
后来,大哥的生辰就再也没有办过,那一天,大伯也基本不会回府,日而久之,生日就只剩下忌日,等大伯再一去,对大多数活着的人而言,冬至这天,也就只是一个节日了。”
容央愕然地垂着眼,反复回忆上次问褚怿生辰时的情形,纤长的手指在瓷盏外越压越紧。
褚蕙感慨道:“大伯和大伯母的感情也是很深的,在大伯母生前,大伯就一直不肯纳妾,哪怕多年来两人只有大哥一个孩子,也一直坚持一生一世一双人。
大伯母死后,大伯也没有续弦,最后捐躯疆场,一生就只大哥这一点血脉,以至于大哥每次出战,奶奶在家都紧张得夜不能眠,生怕他像我那俩哥哥……还有其他的哥哥、弟弟们那样。”
褚蕙苦笑两声,转头去果盘里拿了个林檎果来吃,香脆的果肉在嘴里化开水滋滋的甘甜,褚蕙忽然间像是明白为什么褚怿那么爱吃甜食了。
“所以,老太太很急切地想要长房开枝散叶,哪怕褚怿娶的是我,明知会冒犯我,也还是要想方设法地把其他女人塞进他房里……对吗?”
褚蕙因容央这一句诘问愣住。
容央以手支颐,垂眸晃着瓷盏里凉下来的碧螺春,脸上神情冷寂下来,落寞下来。
“我明白了,理解了。”
容央缓而低地道,“也不快乐了。”
褚蕙:“大嫂……”
容央扯唇笑笑,把那半盏凉茶喝下去,她突然间想起上回去兴国寺探望明昭帝姬的事来,青烟缭绕的内室里,姑姑背影孑然地跪在佛像前,用着最冷漠最讥诮的话谈起忠义侯府:
——这种人家的男人,从来都把子嗣看得比天还重,你们眼下刚刚大婚,他又是尚主,不便纳妾,自然是要先哄着你,疼着你,好诓你尽早把孩子生下来的……
所以,那或许并不是姑姑的戏谑和成见,而是成为侯府的新妇后必须要去面对的现实,对吧?
容央的心蓦然像被一大片冷水淹住,横竖都喘不上气来,她惊愕于这种处境,但又纠不出这处境的错。
忠义侯府征战疆场,一代代为国尽忠捐躯,于家而言,唯一能尽力保留就只那一点血脉,有什么错?
她堂堂一国帝姬,不给予这保卫家国的将门支持,反而要把褚怿据为己有,归根结底,是哪一方不够明事理,识大体?
容央不能强说前者错,也做不到承认后者的错。
“大嫂。”
褚蕙又唤一声,容央抠着瓷盏外的青花纹,恍如不闻。
褚蕙赧然一笑:“大嫂难道忘了我刚刚说的,大伯和大伯母的事了?”
容央依旧不应。
褚蕙便道:“既然大伯能为大伯母做到择一而终,大嫂为何就不能多给大哥两分信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