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眉间掠过一丝明显的情绪,像是愠恼,又像是委屈。
容央定神分辨,想想前两次确实是自己错怪于他,而今又是有求于人,一时气场便低弱下来,把茶盏拿起来喝过一口,曼声道:“此茶鲜爽甘醇,淡远香清,是我珍藏多时的西湖龙井,你不肯喝,是存心要辜负我的一番心意?”
她撒起娇来时,声音是最甜美的,像蜜罐里抽开来的一丝蜜,没有黏不住、融不化的东西。
奚长生嘴唇翕动,恹恹低头:“长生不敢。”
容央瞄他一眼,不做声,至少是换了称呼,不再自称“草民”了。
容央:“坐。”
然奚长生依旧不动。
容央眉心慢慢蹙起。
奚长生满腹惊疑翻涌,最后深吸一气,大义凛然地道:“殿下……是召我来兴师问罪的么?”
容央简直疑心听错,啼笑皆非:“我召你来兴师问罪,还要特意请你跟我同坐喝茶么?”
奚长生耿耿于心:“可上次在福宁殿……”
容央一挥手,阻止他翻开旧账。
并立刻胡编乱造:“能有缘结识汴京城最年少有为的名医,是我三生之幸,何况奚大夫之前又曾助我完成心愿,今日把你请来,是想亲自向你致谢罢了。”
奚长生听罢,一双眼亮起来:“殿下有喜了?”
容央神色一僵,抿唇后,索性顺势而为,支着颐长长一叹。
奚长生看她这副模样,便知道多半是徒劳无功了,雀跃的一颗心倏又跌落,人也跟着萎靡下去。
既然没有成功受孕,那又请他来致谢什么?
多半只是这些天潢贵胄的客套话,归根结底,还是召他来兴师问罪的罢了。
奚长生越想,心里越酸酸的,瓮声道:“可是长生开的药膳方不管用吗?”
容央看他上钩,按捺心中窃喜,道:“哪里不管用,奚大夫仁心仁术,触手生春,用那药膳方子的人不过短短一月,就已经成功怀上一胎,等到明年立秋时,应该就能做母亲了。”
奚长生愕然:“用那药膳的人不是殿下?”
容央摇头:“上次你说我身体没有大碍,我便把那药膳方送我一位朋友去了,她跟我不同,成婚多年,家中夫婿小妾成群,庶出的儿子都已有三个,而她至今一无所出,天天被婆婆催得拜神求佛……我看她实在可怜得很,就命人把那锦囊妙计送给她了。”
她把奚长生所开的方子讲成“锦囊妙计”,自是有心虚吹捧的成分,妄图以此把这一页悄悄揭过,然而对方听完,很是不买账地道:“殿下骗我的吧。”
容央:“……”
奚长生越发肯定:“殿下骗我。”
容央:“……”
奚长生沉着脸,默然在小石桌前坐下,拿起茶盏一饮而尽,放落时,脸上表情竟还仍是有点不忿的。
容央暗暗大怒:当面拆穿她也就罢了,还摆脸色过来,这是个什么意思!
奚长生对上对面那双炯炯大眼,喉结滚动。
继而弱弱转开目光,轻咳一声,道:“那药膳方是我给殿下量身而写的,殿下那位朋友既是多年不孕,显然病症不轻,单用那个方子,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有孕。”
容央张口结舌,也转开目光,气得胸脯起伏。
亭中一时陷入尴尬,雪青、荼白两个在外候着,也不敢贸然打搅,最后还是奚长生把心一横,径直道:“殿下是不是因为我提议要给将军看诊,生我的气,在我走后,把药膳方子扔了?”
容央也懒得遮掩了,呛声道:“是又怎样?”
奚长生被她一吼,心里更酸得发苦,蹙紧眉隐忍着,朝亭外道:“拿纸笔来。”
雪青、荼白一怔,还是前者反应略快,立刻把事先准备妥当的纸笔送进去。
奚长生铺纸落笔,一边写,一边抬袖从眼前擦过。
容央一震,想起上回他在南山堂声泪俱下的一幕,悬着心定睛看去。
果然,这人的眼圈泛红了!
容央五雷轰顶——
干什么!
至于吗!
亭中二人目定口呆,容央一颗心更是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好不容易等对面人把一纸写完,便欲哄慰则个,奚长生突然站起来,背过身去。
仰着头,双肩缓缓起伏。
“……”
容央匪夷所思,拈来那一纸药方,检查无误、交给雪青后,硬着头皮走至奚长生身边。
奚长生转开。
容央跟过去。
“你别哭了。”
容央看着少年那倔强睁大的一双眼,心虚安慰。
奚长生定定望着亭檐:“我没哭。”
容央:“你眼都红了。”
奚长生:“我忍得住。”
“……”
容央细而又细地把奚长生那张白净俊美的脸打量一遍,视线慢慢往下,略过他不算起眼的喉结,再移动上去,由衷质疑道:“你不会……是个小娘子吧?”
奚长生一双眼赫然睁大,眸心怒焰勃然。
容央忙摆手:“胡乱瞎猜,若有冒犯,万望海涵。”
奚长生盯着她,看她分明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心里更苦。
后退一步,奚长生朝容央作揖道:“如无要事,草民便告退了。”
“别啊。”
容央这会儿一点都不气了,对奚长生的耐心突然前所未有地足,指着桌上的纸笔,展颜道,“我还有很多事要向你请教,你坐回去吧。”
奚长生不肯,推诿道:“长生愚钝,所知甚少,还请殿下另请高明。”
容央依旧不气,仍是笑:“我就要请你。”
奚长生:“……”
容央眉眼倨傲,用眼神屏退雪青,坐回石桌前后,一指那小摞宣纸,道:“你先前说的那些助孕的体位……画一下吧。”
奚长生瞠目。
容央默默欣赏他震惊的表情,看他半晌不动,笑着威胁道:“你不画,我就真要把你弄哭了。”
巳时三刻后,天幕云层渐散,暖阳漫射而下,把一座庭院晒得暖融融的。
自汴京入冬后,已是许久没有过这样的晴日了,雪青、荼白候在亭外,沐浴着阳光,惬意地看自家殿下在里面支颐静坐。
殿下真美,哪怕只一个慵懒的侧面,眼波转动间,也自是风华撩人。
奚大夫也真俊,提笔写字的模样,端方清逸,因为红着脸,和殿下相融于一框后,更显郎情真切。
等等,朗情真切?
荼白一震,慌忙甩脑袋,甩开以上的荒唐旖念。
然而再定睛细看,红着脸的又何止是奚长生,支颐看纸的帝姬本尊,何尝不也是羞人答答,腮上飞霞?
……
荼白大骇。
不……不可能吧!
便在心惊肉跳之际,容央蓦然端坐起来,伸手去拿茶盏,轻咳一声后,扬声吩咐续茶。
亭外的茶壶早见底了,也不知这两人是在里面弄些什么,茶喝了一盏又一盏。
雪青回禀后,让荼白去茶室里重烹一壶。
比起待在这里继续惊心动魄,荼白自然是愿意去外边冷静一下的,当下从善如流。
庭院外侧是回廊绵亘,可直达茶室,荼白踏入廊中,及至拐角处,突然见鬼一般,吓得魄散魂飘。
“驸、驸马……”
廊柱前,褚怿巍然而立,一双眉眼静静地望着廊外某处,不知已看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