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怿别开眼,起身离开长案,便在这时,百顺嬉皮笑脸地撩帐进来,喜滋滋道:“郎君,瞧瞧什么来了!”
手一扬,褚怿立刻瞄准上边拿着的一封信函。
是容央写的信到了。
将将平静的心湖“嘭”一声,登时又荡开一片浪花。
褚怿抿住唇,不动声色把信取来,再示意百顺出去。
百顺心道:“又装,装什么装。”
到底不敢戳穿,微笑着,乖溜溜地去了。
褚怿坐回原位,立刻把信拆开。
这回也只是薄薄的一张纸,但跟上回不一样,不拿艰深晦涩、文气绉绉的诗来给他猜了,改成了一幅画。
画里,一个尚在襁褓的小男婴捏着一大串糖葫芦,正垂涎三尺地大快朵颐。
糖葫芦边上,还要特意备注一个“酸”。
褚怿蹙紧眉,什么意思?
屁大点的婴孩,就吃糖葫芦,还酸,哪有糖葫芦是酸的?
等等,酸的糖葫芦……
褚怿眸光一变,再次看回画上的男婴,目光如炬滚烫。
帐外风雪如晦,烈烈吹翻旌旗,营帐中,阒寂如大海凝结。
褚怿坐在案前,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男婴的眉眼。
是夜,褚晏处理完军务,晚膳都来不及吃,又开始着手调人护送赵慧妍和赵彭回京一事。
两个千金万贵的殿下在,这护送之责,真真是重于泰山。
褚晏思来想去,绞尽脑汁,最后敲定由昭武校尉唐桧和褚怿的得力副将李业思共同率褚家亲信护送二位殿下回京,当下把人寻来,反复交代一路上的注意事宜后,方稍稍放下点心,吩咐传膳。
人刚坐下,热茶都还没喝上一口,褚怿“唰”一声撩帐入内。
褚晏本能地精神一绷,直觉无甚好事。
果然褚怿站定,开口便道:“回京队伍,何时出发?”
褚晏心有戚戚:“干什么?”
褚怿一脸坦然:“不是要我送?”
褚晏脸颊僵硬,搁下那杯茶水,起身踱至褚怿身前,伸手在他胸膛拍拍。
然后微笑:“好玩,是么?”
三日后,由褚怿率领的一支精锐护送着恭穆帝姬赵慧妍的车驾离开关城,向都城汴京出发。
一切遵照圣旨执行,原本请缨的赵彭便被留了下来,继续在营中视察历练。
眼瞅着浩浩荡荡的一队铁蹄消失在大雪深处,赵彭慨叹道:“姐夫送去也好,比起我,四姐自然是更想看到姐夫的。”
褚晏道:“看着胀气。”
赵彭转头:“?”
啥?
褚晏笑笑:“走了挺好。”
赵彭:“……”
朝阳破云,鎏金一样的光漫射大地,车轮在皑皑积雪上碾压着,像一路压过破碎的瓷器。
赵慧妍靠在车窗前,推开窗户往外看。
雪道逶迤,整齐肃静的骑兵前方,一人银甲凛凛,策马而行,背影挺直如雪峰静立。
此情此景,今夕何夕……
有风卷着凛冽寒气从窗外扑来,婢女抓住那扇窗,小心劝道:“殿下,您现在受不得风吹,关了吧。”
赵慧妍眼神空寂,目光仍凝在那里,却淡漠答:“关吧。”
当日夜间,队伍抵达六十里外的小镇,下榻客栈时,婢女找到百顺传话,恳请行军速度放慢一点。
百顺为难,如实禀明褚怿后,褚怿道:“日行六十里,已是最慢了。”
百顺何尝不知,但……
“或许是恭穆帝姬尚未恢复,这天又冷,实在经不起长途颠簸……”
褚怿敛眉,百顺不敢再往下讲,虽然私心里也希望尽快回京,但瞧车中那位一张惨白如死人一样的脸,又着实狠不下心。
次日,行军速度果然变慢,原定于两日的行程,足足多走了一天。
这日午间,在途中用过干粮后,军队继续启程,不多时,百顺又策马找上褚怿,道:“郎君,帝姬传话,好像哪里不大好,要您过去一趟。”
褚怿一脸冷漠,就差将“老子又不是军医”写在脸上,百顺很懂他的心意,赔笑道:“刚刚已召过军医了,但帝姬不见,点名道姓的,只要您。”
褚怿沉眉,那脸自然更冷了。
百顺悬着心静静等待,原以为褚怿势必不会再理,谁料半晌后,影杀低鸣一声,竟还是掉头往后去了。
百顺又惊又奇,急忙跟去。
开春的日头悬在重重山外,残雪覆盖的官道上古树萧索,褚怿一骑穿过横伸的枝杪、招展的旌旗,及至马车窗前并行后,向内道:“殿下有何贵干?”
车窗并不打开,少顷,一道低弱声音从内传来:“此处是何处?”
褚怿展眼往山外看,峭壁之下,云雾缭绕,重峦叠嶂,一条大河盘于岳间,气势滔滔。
褚怿答:“孟津关。”
北滨黄河,南附邙岭,河南境内七大关口之一。
赵慧妍道:“哦,我来过。”
褚怿默然。
孟津关是大鄞赴大辽的必经关口,她指的是去年和亲的时候。
赵慧妍道:“唐代诗人韦庄曾有一首诗,是在孟津关写给友人赠别的,将军可知道?”
褚怿道:“知道。”
赵慧妍道:“能请将军念一遍吗?”
车中静默,车外也静默,蹄声、风声一时震耳。
“一介武夫,不记这些。”
褚怿提缰,策马往前。
百顺跟来时,恰看到这一幕,一时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是夜,大军在孟津关驿馆歇脚,夜深后,百顺给褚怿端来热水,伺候他泡脚时,刚一开口,褚怿道:“就说我病了。”
百顺:“啊?”
褚怿手握着一卷兵书,眼都没抬:“日后再找我,就说我病了。”
百顺似懂非懂,半晌憬悟过来:“哦……”
眨眼数日过去,行军速度渐渐加快,送行队伍直逼汴京。
春分这日午后,途经杞县,正巧赶上县里庙会,热闹得一众士兵眼花缭乱,目不暇接。
褚怿下令休整半日,众人欢欣鼓舞。
百顺眉欢眼笑,屁颠屁颠地跟在褚怿后头,一会儿东边瞅瞅舞狮,一会儿西边瞅瞅摊铺,期间又还要分出一神系在褚怿身上,真真是不亦忙乎。
褚怿卸下军装,一袭春衫行走在人海里,墨发高束,轩眉灿目,端的是风神潇洒,英俊无俦,引得一条街的妇女、少女心驰神遥,花枝乱颤。
百顺连道“罪过”,不敢再分神,冲上前殷勤护主。
褚怿驻足在一辆货车前,拿起最顶层货架上的一个彩绘摩睺罗。
身边忽然有人道:“将军不是病了?”
褚怿转头,货车前,赵慧妍领着婢女静静站着,一双杏眼冷清又锐亮,似在洞察,也似在嘲讽。
褚怿道:“是病了。”
赵慧妍微冷一哂:“什么病,好得这样快。”
褚怿道:“还没好。”
继而补充:“相思病。”
说罢,朝货郎扔去一枚碎银,拿着那摩睺罗便走了。
赵慧妍伫立原地,交握在袖中的双手拢紧,空濛目光略过车上货架,定格在最顶层空掉的那一格。
褚怿拿走的摩睺罗,是个彩绘的襁褓婴孩。
目中蓦然像被针刺,赵慧妍红着眼眶转开头,身边婢女道:“殿下你瞧这小郎君,神气活现,简直跟真的似的,咱们买一个吧?”
赵慧妍看着茫茫人海,漠声道:“买吧。”
一日后,汴京城近在眼前。
自打入得城门后,百顺就一径在那儿探头探脑,褚怿看不惯,但意外地也不讲,只是打马走着,目光也不时在街边打转。
日前倒是有传信回来,讲大概这两日进京,就不知……那人肯不肯屈尊来等,来迎了。
想到那不来的可能,心里竟还有点气,褚怿扯唇笑,笑自个也忒矫情了。
要那画上是真的,她的确已有孕在身,不更应该在家里歇着等?
念及那画,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暖流在胸口蔓延开,褚怿手抹过唇,目光熠熠。
护送任务要等面圣后,把帝姬安然无恙地交到官家手里才算结束,褚怿估算着回府的时辰,这时一名随从策马上前,送来一纸卷着信笺,道:“将军,进城时有人送来的,说是让转交给您。”
褚怿垂眼,把信笺拿来,打开后,眸光一亮。
信笺上只寥寥三个字:拱桥巷。
但字是容央的。
胸口蓦然如擂鼓动,褚怿把信笺塞入怀里,对那随从道:“皇城门外等我。”
说罢,径自翻身下马,随从一愣,定睛再看时,人已消失在人海了。
人声喧阗,巷道深深。
褚怿越过人海,穿过深巷,一径往信笺上的地点行去,初春盛开的桃花飘零在晨光里。
及至拱桥巷口,水波潋滟,绿柳成荫,三俩行人穿梭在桥上、桥下,环目四看,却并无容央人影。
褚怿停在一棵绿柳下,胸前起伏,再次把怀中信笺拿出来确认。
这时手臂被人从后轻轻一戳。
褚怿回头。
春风起,绿柳扬,容央梳着俏皮的双平髻,一袭鹅黄襦裙,歪头站在晨光里,甜甜笑:“少爷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