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失算
一记婴孩哭声响在针落可闻的福宁殿里, 漆金插屏前,剪彤看看神色僵冷的吕皇后, 又看看她怀中被抱得放声啼哭的赵安, 着急道:“娘娘……您把小殿下弄疼了!”
吕皇后恍如不闻,一双眼只是盯着虚空走神,剪彤心焦地跪下去:“娘娘!”
这一跪, 落地罩外侍立的一众人跟着跪倒, 前来传话那名内侍更是额头伏地,战战兢兢。
赵彭被册封为储君了。
尽管这一决定早在众人意料之内, 但它还是来得太快了。
不是从王封起, 而是仅凭一次督军之功, 径直入主东宫。
吕皇后极力控制着内心的惊恐和不安, 努力把那不断向上涌起的愤怒压制成对时局的理解和分析, 剪彤看她逐渐冷静下来, 忙把襁褓里涕泗交流的赵安抱走,拿给奶娘送去隔间安抚。
“娘娘莫急,三殿下毕竟比咱们小殿下年长那么多, 难免会先占些便宜。
但官家龙体康健, 千秋不老, 三殿下便是坐上储君之位, 离最后那一步也还远着, 只要我们潜心筹谋,耐心等候, 何愁不能扭转乾坤?”
吕皇后愁眉不展, 心情根本没能因这一番开解缓解半分。
官家的确是还在壮年, 可是他那龙体,早就不能再用“千秋不老”来夸赞。
再者, 正是因为赵彭比赵安年长那么多,她才更需要遏制他,提防他不断壮大。
念及此,吕皇后目中寒芒聚拢,剪彤脸色一变,惊心道:“娘娘,您不会还想……”
蓦地止声,转头屏退落地罩边的宫女内侍,继而严肃地道:“范大人去前交代过,那件事成则矣,不成则绝对不能再提,何况眼下又是在京内,娘娘可万万不能一时冲动,自乱方寸啊!”
吕皇后心焦如焚,却又何尝不懂剪彤话中深意,只是悲愤交集,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罢了!
便在这烦躁之时,隔间又传来聒噪的啼哭声,吕皇后心头火气,不禁喝道:“怎么还在哭?
!”
她是极少动怒的,这一声喝,自然吓得隔间的奶娘迭声请罪,继而抱着哭声更大的赵安退离寝殿。
吕皇后扶额攒眉,想想那整日不是吃睡就是啼哭的小儿子,又想想另一位软硬不吃非要嫁入褚家的大女儿,胸口直如被巨石覆压,堵得气都难出。
“娘娘……”剪彤看她这副模样,实在悬心。
吕皇后疲惫地下令:“都出去,让我静会儿。”
不同于福宁殿的水深火热,立储一事昭告天下后,官家小憩的文德殿里,实乃一派祥和。
送走赵彭及宋淮然等几位年轻有为的朝臣后,官家在文德殿里用了午膳,就着一碗清热解渴的冰镇金橘团,跟崔全海有一茬没一茬地东拉西扯。
“彭儿的那封奏章,的确是字字珠玑,一语中的,不单是对守疆士卒的状况摸了个一清二楚,更能深入剖析眼下的驻军、用军之策,陈明利害,针砭时弊,虽然有的地方是略微偏激了些,但文中的那一股气,很是有朕当年的风范哪……”
做皇帝的父亲夸赞儿子,身边人自然是要恭维,崔全海口灿莲花,迭声赞完,官家心满意足地往龙椅一靠,颇有点“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口吻道:“现在,就只差褚晏登门来跟朕提亲了。”
崔全海闻言也不怕得罪,讪笑道:“臣看褚大将军怕恭穆帝姬怕得很,打那日一离开崇德殿后,就一直称病躲在家里,朝都不上,这亲哪,只怕是官家拿刀架着他提,他也不一定肯迈腿呀。”
官家也笑,睨着他道:“少跟朕来这套,朕指的是哪一桩亲事,你这老狐狸比谁都清楚。”
崔全海笑容微敛,显然已明白了官家所指。
那一日在崇德殿中,官家设局,一场对弈结束,顺着褚晏请求赐婚的话提了一句“有些姻缘,的确是要拿战功来换”。
这一句话,当时明显地刺痛了褚晏。
因为很多年前,本该属于褚晏的那一桩天赐良缘就是因为战功而被帝王没收的。
那是褚晏一生的憾,一生的愧,一生的痛。
为这些遗憾,愧疚,痛苦,他可以坚守十年,孑然一身,他对那桩姻缘的不舍,官家看得比谁都清。
真把赵慧妍许配给他?
不是的,作为父亲,他不会愿意把一对女儿嫁给一对叔侄,不会想去触碰容央的利益;作为帝王,他也不会允许一大将门娶走皇室里最尊贵、最重要的两位嫡帝姬。
他只是在赌,或者说在逼。
赌褚晏无论如何都不会愿意娶赵慧妍,逼褚晏用如今的战功来换昔日错失的姻缘。
“他跟明昭,也蹉跎有十一年了。”
官家屈指叩着桌案,慨叹道,“当年明昭为断他念想,一意孤行下嫁周弘应,婚后受尽屈辱,几度万念俱灰。
要说那时他是要撑起褚氏一族,身不由己倒也罢了,如今褚泰之子褚悦卿已名扬内外,朕也承诺过不会因驸马的身份褫夺他的军权,那他褚晏怎么就不能放下担子,考虑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
崔全海默然不语,官家道:“人生能有几个十年?
你看看,这侄子都要做父亲了,他还在那光杆儿一个,再这么拖下去,明昭就是想给他留个后,也是心有余力难从……”
官家凝着虚空,眸光渐渐冷肃:“十年前他舍不得换的东西,该是时候换了。”
是体谅朝臣,成全眷属,也是弹尽弓藏,收缴军权了。
崔全海百感交集,想起昔日那个炙热飞扬的少年,心中多少还是有些疼惜,他很想劝官家再大度一点,仁慈一点,或者再念旧一点,可是诏书刚下,时局已定,帝王不会接受一个功高震主的外戚,赵彭要想把储君的位置坐稳,褚家就必须要有所牺牲。
夏日炎风吹入大殿,官家端起那碗金橘团就饮,垂幔那端,一内侍自殿门外颔首行来,道:“启禀官家,恭穆帝姬回宫了。”
官家点头,道:“如何,可是到侯府探望褚晏去了?”
内侍道:“恭穆帝姬今日先是去了入云楼,后坐在车里把汴京城逛了个遍,但并不曾下车,也不曾去侯府。”
官家疑云丛生,蹙眉:“她去入云楼干什么?”
内侍道:“是被嘉仪帝姬约去的,同去的还有明昭长帝姬,只是二位帝姬比恭穆帝姬走得早,大概提前一个时辰就各自回了。”
崔全海听罢,心里咯噔一声,暗道不妙。
果然官家眸色沉下,搁下那只白釉瓷碗,道:“朕知道了,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