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慧妍声音冷淡,屏退那青年后,目光仍是散漫地徘徊在湖水中:“有事吗?”
容央并不介意被她怠慢,拢袖站在廊柱前,道:“有一件事,过来告诉你一声。”
她对她的到来不感兴趣,那她便不铺垫了。
赵慧妍闻言,眼睛微微一转,斜乜过来,似笑非笑:“什么事,居然还要劳烦嘉仪帝姬亲自登门一趟。”
她语气冷峭,夹枪带棒的,也不虚情假意地称呼她“姐姐”了。
容央反倒体验不错,比起从前那些假惺惺的讨好,她更情愿面对这放在台面上的鄙薄憎恶。
“大辽的小王爷耶律齐没死,在蓟州,这件事你知道吗?”
容央话音甫落,赵慧妍赫然撩起眼皮。
容央一错不错盯着她。
赵慧妍脸色冷然。
容央道:“当年金兵攻城,大辽皇室连夜西逃,你侥幸从中逃脱,那时,可曾看到过耶律齐么?”
赵慧妍眼神一寸寸地冷下去,漠然道:“没有。”
容央转着眼珠想了一想,喃道:“还以为那时候是他护着你的呢。”
赵慧妍搭在栏杆外的那只手遽然收紧,双眸底腾升怒焰,冬雪板脸道:“嘉仪帝姬这是什么话?
当初耶律皇族对我们殿下仇恶至极,几次三番要杀她泄愤,耶律齐怎么可能袒护着她?
您倒是坐在京中安享太平,可知我们殿下在那戈壁滩上东滚西爬,挨冻受饿,是如何死里逃生的吗?
!”
这一番话,斥得既恨又痛,便是荼白火大,也给那最后一句诘问整得中气不足,反击的话一时卡在喉咙里。
容央倒还泰然自若,淡淡瞄冬雪一眼,道:“我记得慧妍从大辽带回来的婢女只有春雨一人,你是?”
冬雪一震,边上的春雨垂低眼睫,颤声回道:“回禀殿下,戈壁上的事……是、是奴婢闲时跟冬雪姐姐提的。”
容央不做声,春雨偷偷拉冬雪衣袖,冬雪回神,抿紧发白的唇,屈膝致歉:“奴婢失言……请殿下恕罪。”
容央不理会,顾自看向廊外小湖,慢声道:“不欠他恩情最好,不然的话,后患无穷。”
赵慧妍绷着的脸没有松缓:“你今日来,就是为了说这些吗?”
容央坦然道:“还没有说完。”
赵慧妍狐疑。
西斜的冬日辉映湖心,金波在一圈圈涟漪里荡漾,容央道:“贺家军中出事了,勾结外贼,泄露军情,一旦罪证坐实,祸及三族。
你虽为帝姬,但也是贺平远的夫人,夫妻同体,一损俱损。
日后多留意一下枕边人吧,有不对劲的地方,及时向爹爹上报,为一个不爱的人承受池鱼之灾,不值当。”
赵慧妍盯着暮照里镇静而认真的容央,暗影里的眼神几度变幻,许久以后,她转开脸,微微一笑:“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容央静了静,道:“不是,我是希望你留心贺平远,一旦发现证据,立刻告发他。”
赵慧妍一愣,继而笑得更厉害,阴影下,眸光更黯淡,声音更冷峭。
“是啊,你厌恶我还来不及……”
“谁会担心我啊?”
“……”
容央心口一紧,突然间恨起刚刚的自作聪明来,其实那一瞬间,她是想点头承认担心她的,但她自以为反其道而行之效果会更好,她自以为赵慧妍不屑于那一句担心,那一份关怀……
“我……”
“你厌恶就对了。”
赵慧妍突然出声,截断容央的话,眼凝着被涟漪卷灭的金辉,道:“我也依然是恨你的。”
容央哑然。
暮风徐徐吹入榭中,有零星的枯叶从檐上飘落。
容央道:“没关系。
如果恨能让你痛快,那你就恨吧。”
一炷香前,府邸西南角的一间阁楼里,气氛冷凝,酒气熏天。
褚怿举步跨入屋内,撩开帘幔,走入酒气呛鼻的内室。
暮光从栈窗斜洒而入,铺在一地凌乱的杯盘上,一条长案后,贺平远正举杯酣饮。
领褚怿进来的小丫鬟神色窘迫,伺候他入座后,急匆匆端来新的酒壶杯盏,便欲倒酒,被褚怿挥手屏退。
“咯吱”一声闷响,屋外光线被截,昏沉沉的内室中,褚怿提壶斟酒,淡然就饮。
贺平远喝闷酒的动作慢慢停下,眯起双眼,扬着酡红的脸直勾勾往前看。
褚怿一杯喝罢,道:“多久没回蓟州了?”
贺平远扯唇冷笑,道:“你以为你是大理寺卿,问什么,老子便要答吗?”
褚怿不以为意,又喝第二杯酒,喝完道:“蓟州布防图是什么时候丢的?”
贺平远眸光冷下,愠恼而懵懂。
褚怿不知他是装是傻,单刀直入:“玉田驻军三万,其中重甲步卒六千,精骑三千;三河易守难攻,往渔阳方向二百里内,梯次分布三条防线,一线布防一万八千骑兵,由你六堂叔贺靖统管,二线兵力是周都尉和杨都尉麾下的两支厢军,三线……”
“你他娘的在讲什么?”
贺平远脸上酒气荡然无存,瞪直眼睛盯着褚怿。
褚怿冷眼瞄过去:“你说我在讲什么?”
暮风撩动室内垂幔,纷纷如雪,褚怿盯着贺平远那张渐渐发白的脸,心念起伏。
贺平远绷直嘴唇,阴森地道:“别以为养些鸡鸣狗盗之徒,就能掌控一切,让你那些狗奴才离我贺家军远一点。”
褚怿反复审度贺平远反应,静了静,道:“褚家人没有去过蓟州。”
贺平远冷笑,讽刺而锋利。
褚怿心头反而一沉。
这一笑,不似伪装。
“贺家军……”
“贺家军怎样跟你有关系吗?
!”
贺平远突然一声暴喝,梗着脖子,目露凶光。
褚怿眉峰一点点压低,眼冷下来。
贺平远阴声:“我贺家军比不过你褚家军,我贺平远也比不过你褚悦卿。
不要再盯着我了,我认输了,行了吗?”
褚怿冷脸不言。
贺平远丧着脸,怔怔讲完以后,蓦然失笑,撑着酒案笑如哭丧,笑如痴狂:“什么摅忠报国,披肝沥胆;什么忠臣侍君,有死无贰……笑话,笑话!”
褚怿知道他愤愤难平的是什么,开口:“‘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武臣安*邦,本就是分内之责。”
“为君死?
……”
贺平远低头重复,撑着酒案站起来,摇摇晃晃,戳着自己的胸膛冷笑:“我贺家人没为他死吗?
我爹没死在战场上吗?”
贺平远眼睛一点点红起来:“可他给了我们什么?”
——“他给了我贺平远什么啊?
!”
一条长案突然被踢翻,酒壶杯盏哐当当砸碎在地,贺平远目眦尽裂:“同样是得胜回朝,凭什么你一战功成,我就只配当四品武将?
同样是尚主,凭什么你娶他的心肝宝贝!娶大鄞最美的赵容央!老子就要娶一个给大辽皇帝玩弄过的残花败柳啊?
!”
话声甫毕,一阵严风卷入室内,重重帘幔飒飒翻飞,赵慧妍和容央定在门口,瞪直着眼,俱像被冷箭穿过。
室中二人一静,贺平远僵站着,眼盯着帘外之人,目中慢慢浮起暴戾之色。
门前,赵慧妍人如冰封,一动不动。
太安静了,这屋里静得像数九寒天,以至于那句“被大辽皇帝玩弄过的残花败柳”简直如惊雷入谷,一声声地在脑中回荡不休。
容央深吸一气,袖着手举步入内,及至贺平远跟前,扬起脸。
贺平远不及反应,被一巴掌掴在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