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皇后又是一震。
赵慧妍再次扬鞭抽打蜷缩在地上的赵安。
那年朝廷决议联金灭辽,是对赵慧妍的又一次践踏。
在大辽皇宫的一年里,就算日子再不好过,也至少还有个“王后”的头衔供她生存,但当大鄞决议要灭辽的消息传来时,那片广袤又陌生的土地便再也没有她的跻身之处。
赵慧妍一直想不明白,和亲,和亲,那就是和睦之亲,和平之亲,既然是用她来换和平,那又为什么还要主动去点燃战火?
难道他们在决策时,压根就没有想到那片烽烟缭绕的土地上,还有一个为他们换来过和平的帝姬么?
难道她的母亲,就没有在那样荒唐又残忍的时刻,提出过哪怕是一丝的质疑,表达过哪怕是一次的愤怒么?
赵慧妍眼眶发红。
吕皇后看着满地打滚、嗷嗷大叫的赵安,哪里还顾得上去思索回答,只是喝道:“你快住手!你不能再打他了!”
吕皇后急得淌汗:“慧妍,嬢嬢知道你心中有恨,知道你受尽了委屈,但你要相信,这些恨这些委屈都是值得的,都会值得的!……金军渡河,汴京城必然守不住,赵彭他留下来就是一个死,到那时候,你弟弟就是储君!还有……还有官家也不行了,这逃亡路上,难保不会发生变故,届时国朝无人,你弟弟就是名正言顺的新君啊!……”
赵慧妍神情漠然,踢开滚到面前来的赵安,道:“一个痴痴傻傻的新君么?”
吕皇后如被雷电劈中:“你说什么?
!”
赵慧妍扔掉皮鞭,把一身是血的赵安拖到吕皇后面前,拔掉他嘴里的棉布,道:“我说他痴傻,说错了?”
咫尺间,赵安满脸绽着血痕,口涎直淌,涕泗交流,不住向吕皇后哭道:“安儿乖,安儿乖……”
吕皇后触目惊心,眼里终于淌下泪来,含着恨瞪向赵慧妍道:“我不许你这么说他!”
赵慧妍扬眉:“哦,为什么?
因为痴儿做不成储君,做不成皇帝么?”
吕皇后目眦欲裂,嘴唇竟发起抖来,赵慧妍重新兴奋,笑着道:“可他就是个傻子啊,你看。”
赵慧妍掐住赵安的一只肩膀,强迫他正视自己,逼问他道:“你乖吗?”
赵安立刻重复那句话:“安儿乖,安儿乖!”
赵慧妍又道:“那你傻吗?”
赵安点头如捣蒜:“安儿傻,安儿傻!……”
赵慧妍放声冷笑,看回吕皇后道:“你看,我没有骗你啊。
你的儿子是个傻子,我知道,官家知道,贵妃知道,所有人都知道。”
吕皇后精心绾就的云髻蹭在地板上,金钗玉钿散得狼藉,一张脸惨无人色,眼睛红得像有烈火在烧。
“不可能,他们不可能知道……”
赵慧妍耐心地解释道:“怎么不知道,打你把孩子一生下来起,官家就知道了。
不然,干什么给他起名叫‘安’呢?”
吕皇后瞳孔一缩,仿佛瞬间被打入炼狱。
赵慧妍道:“打一开始起,你的儿子就注定是做不了储君,做不了皇帝的。
可是,你为了他,一次次榨取我,踩踏我。
先是把我送给辽王那个糟老头子,后是把我送去贺平远的床上……”
回忆起三年前的那一夜,赵慧妍眼底蔓延开血丝:“我是帝姬,是皇帝的女儿,却被你当成妓*女一样。”
肃杀的风咆哮在窗外,撼得窗柩激响,赵慧妍一错不错盯着吕皇后,压着那些不断上涌的仇恨,最后一次发问道:“母亲,你后悔过吗?”
吕皇后神情僵冷。
后悔过吗?
吕皇后下意识道:“不……”
人生是不可以后悔的。
吕皇后慢慢召回意识,恢复野心,看回赵慧妍道:“痴儿……也一样能当皇帝。”
赵慧妍眼里恨意汹涌,一刹间,所有的残念崩塌。
“当不了的。”
赵慧妍说罢,转身拔出那青年腰间的剑,一剑捅入赵安的胸口。
吕皇后尖声惨叫。
赵慧妍拔剑,鲜血喷溅,赵安的血糊了吕皇后一脸。
一夜俱寂。
赵慧妍剑尖指向吕皇后那张彻底失去表情的脸:“到你了。”
长夜封锁着一座孤城,寥寥寒灯映射在树影婆娑的车窗上,李业思压低的声音从外传来:“殿下,准备妥当了。”
容央盯着窗外那一座静默的府邸,应声后,敛裾下车。
雪青、荼白二人想跟,被容央命令留在巷里,李业思示意不必担心,跟上容央往巷口斜对面的府邸而去,后面紧跟着六名黑衣侍卫。
金柱大门前,两个蔫头耷脑的守卫正昏昏欲眠,耳听得飒沓脚步声迫近,纷纷一个激灵。
“你们是什么人,大半夜的……”
话声未毕,李业思两步一并跨上石阶,一脚踹开了府门。
“哎,你——”
身后跟来的黑衣侍卫上前,干净利落地放倒了门外的守卫。
容央举步入府。
半夜的恭穆帝姬府看似静默,往内一走,方知并不如外表看起来的那么沉寂。
六人穿庭深入,四下的游廊抱厦间很快有人影赶来,风风火火,精神奕奕,把八人拦在一座庭院里。
容央驻足,衣袂在夜风里飘飏。
“把赵慧妍叫出来。”
拦在最前的是赵慧妍跟前的侍女冬雪:“嘉仪帝姬,就算你贯来横行霸道,这么夜闯他人私宅,只怕也不合适吧?
!”
容央目光往前越去,看也不看她一眼:“合不合适,不由你说了算。
想拦我,叫你家主人出来拦。”
冬雪被噎得脸色铁青,容央等了一会儿没有下文,拔腿又往里走,李业思上前护卫。
两拨人眼看要开打起来,游廊那头传来一人冷峭的声音:“正想着该去找一找你,你就亲自送上门来,我的好姐姐,你同我是越来越心有灵犀了。”
众人闻声一震,纷纷循声转头,东侧廊内,赵慧妍领着一个高大的青年走过来。
檐外没有点灯,他二人穿过游廊,像走出无边的黑暗。
容央认出那青年便是赵慧妍府上的面首,再定睛往赵慧妍看时,瞳仁赫然收紧。
庭中的灯笼和月色照在赵慧妍身上,她一脸未干的血迹,衣裳上下全是喷溅式的鲜血,庭院里的人全部被她这副形容吓住,只有她一人浑然无事,脸上带着微微的笑意。
“金军就要攻进汴京城来了,姐姐竟然还没逃么?”
容央一霎沉默住,不仅仅是骇然于赵慧妍眼下的模样,还有她又一次用过往那种亲昵的口吻唤自己“姐姐”。
容央定住心神:“你不也没有逃么?”
赵慧妍仍是笑:“我为什么要逃?
我要留下来迎接他们呀。”
庭中古树临风飒动,地砖上,一条条剪影乱得像从地狱攀上来的手。
容央眼神坚冷,道:“你终于承认了。”
赵慧妍无所谓地一笑。
“耶律齐以前常说,忠义侯府的褚大郎君是大鄞最有艳福的男人,往后,他也会有艳福了。”
容央板着脸孔,回道:“有你不够,还要肖想着其他女人,为这样一个男人卖国,不大值当啊。”
赵慧妍道:“不要想着再用言语激我,耶律齐爱肖想谁便肖想谁,我不在乎。”
容央道:“不在乎,又还要替他走到这一步?”
赵慧妍冷冷一笑:“那是因为我恨你们啊。”
容央胸口一窒。
赵慧妍不屑道:“你不要总装作一副大义凛然,悲悯天下的样子。
我知道我坏,我恶毒,但如果我生来有你那样的身份,有你那样的爹娘,我会比你更正义,更善良。”
赵慧妍说罢,眼底厌恶一点点凝结,下令道:“拿下她。”
话声甫毕,她身后那名青年蓦地如风驰过,眨眼迫至容央跟前。
李业思抽剑格住,剑气震开,一地树叶簌簌起伏,青年旋身避让,竟也不知使的是什么阴招,突然在李业思小臂上拉开一道血口,继而五指成鹰爪一样向容央探来。
容央大震,往后退去,六名黑衣侍卫上前作战。
赵慧妍扬声道:“召集府兵,就地格杀赵容央!”
春雨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一时悬心道:“殿下,不是要留着嘉仪帝姬给小王爷……”
赵慧妍打断道:“死了一样能享受。”
春雨一震,看着赵慧妍杀气腾腾的血脸,登时怛然结舌。
古树参天的庭院里打声激烈,府上的侍卫一批批持刀赶来,把容央一行团团困住。
便在这时,一支穿云箭“嗖”一声迸上天幕,绽开条条华彩,正在怡然观战的赵慧妍微笑一怔,眉尖收拢。
下一刻,震天脚步声潮水一样自四面八方涌来,正在激斗的府兵突然给一支箭镞射倒在地,继而是第二箭、第三箭!赵慧妍遽然转头,夜幕幽冷,一批批甲胄齐整的禁军潜伏在墙垣上、屋檐上,人人弓箭在手,已然把整座恭穆帝姬府围了个水泄不通!
赵慧妍愤然失色。
庭中众人不敢再动,李业思把容央牢牢护在身后,手里寒剑淌血。
容央胸脯起伏,望着对面的赵慧妍。
“我要活的。”
禁军收网结束时,黑夜尽头破开一丝冷白,像长眠多时的人终于睁开了疲惫的眼。
几盏破败的灯笼燃在地上,械斗后的庭院里残留着血污,一名禁军快步穿过游廊,走至容央跟前,奉上一叠物件道:“启禀殿下,这是在书斋里搜到的信函。”
容央拿过来打开一看,赫然是汴京城里里外外的路线图、以及各座城门的布防情况。
容央攥紧手,冷然道:“再搜。”
禁军领命而去,不多时,又是一人形色匆忙地赶来,在容央耳边颔首低语。
容央听罢,镇静的神情骤然一变。
府邸深处,一座破旧的厢房烛光幽微,容央一行阔步上前,推开屋门,霎时血腥气冲面而来,幽幽惨惨的厢房内,一小一大两具尸体躺在血泊中,小的那个是张口瞪眼的赵安,大的那个,是全身上下皮开肉绽,死不瞑目的吕皇后。
赵慧妍一身是血地站在庭院中的情形再次跃至眼前,容央一震之后,毛骨悚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