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贵妃抱住官家臂膀,蹙额道:“官家,前边那么多暴民,这些厢军却只往汴京城去,届时京城守住,我们却被暴民拿下,那该如何是好?
这里那么多的朝臣皇嗣,还有像臣妾这样手无寸铁的弱女子,却连一面城墙都没有,这要万一给暴民撞上,那、那岂不是……”
钱贵妃哽咽欲泣,声音细针一样,密密麻麻地扎在官家胸口。
“范申……”官家下意识唤他名字。
“臣在。”
范申应声,自知时机成熟,道,“臣有一计,可解当前燃眉之患,确保官家和娘娘、殿下们安然无恙。”
官家瞪直眼睛看过去:“讲!”
范申道:“日前,已有宋、许二州厢军入京勤王,兵力少说也是二三十万,加上留在京中的禁军,只要将领得力,定能出奇制胜,守住京城。
至于其他赶赴京师的厢军,臣以为,不如就地截下,命令主将护送官家前往金陵。”
官家默然。
范申又道:“还有,东南各地向京城运送的粮草、军*火,其实也是多此一举,汴京乃一国首府,物资何等丰富,各州这样慌慌忙忙地派送物资过去,帮不上什么忙不算,还会造成乱象,平白扰乱民心。”
钱贵妃骇然:“民心一乱,那那些暴民岂不是更嚣张了?”
官家瞳孔一震,盯着虚空半晌不语。
范申催道:“官家,泰州厢军正往这边赶来,再不拦截,便会与我等失之交臂,还请早做决断。”
钱贵妃也催道:“官家,下旨吧!”
官家眼神煎熬,最后疲惫地闭上眼睛,低声道:“照你所言,拟诏吧。”
范申微笑,拱手告退后,前往车中拟写圣旨。
一刻钟后,两份圣诏问世,一份名曰《止勤王》,自此刻起严禁各地再往京城派军;一份名曰《留粮纲》,勒停各地给京城派送物资的行动。
洋洋洒洒,利喙赡辞,实在不负范申儒臣领袖、文坛巨擘之名。
官家过目后,点头认可,钱贵妃亦十分满意,难得地对范申露出个笑容。
范申道:“那臣便吩咐禁军传旨去了。”
官家默许。
范申踌躇满志,怀揣着那两份圣旨踅身而去。
禁军传旨的速度是远比内侍要快的,最多半日,附近的泰州军就能接到圣旨,连夜赶来。
至于其他地区,也要不了多少时日,到那时,各地停止支援汴京,赵彭一行,也就必死无疑了。
是夜,南下的皇室、朝臣就地在林中扎营歇下,预备等泰州军前来会合后,再一道去往蔡州。
不想夜半三更之时,山林下突然隆隆作响,有如塌方似的,众人陆续从睡梦中惊醒,仓皇环顾道:“这是怎么了?”
“哪里传来的声音?
!”
范申掀开帐布往外一看,林间篝火跃动,古树深幽,除开躁动的营帐外,并无什么异常之处。
“报——”
一阵蹄声从耳畔狂驰而过,随后是禁军惊惶的大喊:“山下有叛军来袭!”
范申悚然一惊。
刹那间,一座阒静的树林如炸开的油锅,范申极力镇定,退回帐中穿好衣裳,出来下令道:“不要慌!叛军自有二司禁军镇压!殿前司都指挥使何在?
立刻集合兵力,跟我前去护驾!”
林中禁军共有两万之多,照以前的编制算,殿前司精兵四千人,侍卫马军司和步军司各八千人,因着今夜夜宿荒郊,马军司、步军司的大部队都驻扎在外围及山下,树林里的,全是一贯护卫于禁廷之内的殿前司。
范申一声令下后,躁乱不安的树林里人心稍定,然而细想叛军竟然已经攻打至这座山林里来,不免还是战战兢兢。
官家合衣而起后,亦是一度震愕,想起白日里范申斩钉截铁的结论,更有一股无名火蔓延胸口。
“不是说暴民在泰州么?
!”
范申跪倒在地,请罪道:“臣估算有误,请官家降罪!”
钱贵妃云髻凌乱,花容失色道:“眼下哪是什么降罪的时候,赶紧想办法击退叛军要紧呀!”
官家越想越怒火中烧,触发旧疾,捂着胸咳得浑身剧颤,脖颈通红。
钱贵妃尽心伺候着,突然失声叫道:“哎呀!官家咳血了!快……御医快来啊!”
这一声叫得又悲又急,浑然催魂一样,众人心慌神乱,七嘴八舌吵得沸反盈天。
范申头大起来,正思量对策,身后又是一阵蹄声,来者翻身下马,因太过匆急摔倒在地,狼狈地爬起来道:“官家!马军司、步军司中计沦陷,叛军已经杀上来了!”
“什么?
!”
这一刹那,林里更乱如鸡飞狗窜一样,各式各样的喊叫声、啼哭声、还有官家那越来越惊心动魄的咳嗽声盘桓耳畔,直吵得范申头痛欲裂。
“都不要惊慌!”
范申蓦地站起来,环顾四周道,“叛军再凶猛,也绝不会是殿前司四千精甲的对手!况且泰州军已经受旨,此刻正在前来的路上!届时二军前后夹击,岂还有他叛军存活之地!”
范申鼓舞士气,却在这时,那匍匐在地的人道:“大人……打上来的叛军,好像就是……泰州军啊!”
范申遽然变色。
一声尖啸破空而至,钱贵妃惨声惊叫,营帐外的一棵古树上,赫然插上一支寒芒流转的羽箭。
四周一寂后,蓦地传来一声大叫:“快掩护——”
说罢,一大批殿前司禁军提起盾牌聚拢过来,漫天羽箭如骤雨斜织,顷刻间笼罩四下。
箭镞击落在盾牌上的声音密密匝匝,间杂钱贵妃等人惊慌失措的喊叫,范申躲在一块盾牌底下,饶是再如何从容不迫,此刻也不由心惊胆战。
怎么会是……泰州军呢!
泰州大乱后,分明有一支三万多人的厢军入京勤王,照时间推算,来的这批无论如何都应该是准备入京的厢军才对,怎么可能转念之间,就变成叛军,攻上山来呢!
范申百思不解,便在绞尽脑汁之际,蓦地一个念头闪过脑海。
范申随之僵住。
盾牌外,箭雨收歇,一声声蹄音如闲庭信步,围拢过来,声音回荡来空阒的树林间,散漫,嚣张。
殿前司禁军心有余悸地放下盾牌,范申展眼看去,果然看到了篝火对面,那人冷毅的脸庞。
率领着这批“泰州军”攻上山林里来的,并不是原本的团练使,而是失踪多日的易州战犯——忠义侯褚怿。
“褚……悦卿!”
不等范申开口,官家已震骇出声,咳得一嘴血迹的脸上写满恨意。
林间月光如漏,丝丝清辉照在褚怿脸上,一双黑眸深冷而锐利:“奸佞范申挟天子以令天下,臣救驾来迟。”
“你……”官家更气得一窒。
范申心念急转,心知一旦给褚怿拿下,必然绝无生路,突然恶向胆边生,夺过禁军长剑,拉过官家横剑而去。
电光石火间,一杆长*枪破空而来,恰巧在范申挟持官家之时,刺穿他拿剑的那只手臂。
范申一记惨烈大叫,长剑猝然落地。
众人悚然看去,黑夜里,一人策马而出,盔甲上仍浸着新鲜的血迹,笑起来时,唇边一个酒窝又深又圆:“官家,这就是你信赖了多年的大功臣,可看清了?”
官家坐倒地上,愕然瞪大双目:“……还有你!”
从夜幕里一枪制服范申、策马而来的这人,正是褚家四郎——褚晏。
“你们……你们褚家!”
官家怒火中烧,气血上涌至头皮处,褚晏在他肺疾发作前道:“褚家忠臣刚刚救君王于水火,分内之责,不必言谢。”
官家气绝。
褚晏看一眼对面的褚怿,叔侄二人下马,不再跟官家多言。
范申被褚晏那一杆长*枪扎穿手臂,钉桩一样钉在地上,正疼得龇牙咧嘴,冷不丁褚怿、褚晏走近过来,霎时倒抽一口冷气。
“要杀……便一刀给我个痛快!”
范申负隅顽抗,眼神不住变幻,思量着该如何脱险。
褚怿上前,从怀里拿出两份圣旨,在他身边蹲下。
“你写的?”
黄绫圣旨展开,火光映照下,一行行字触目惊心,褚怿看范申一眼,眼神冷凝。
范申怒目而视:“那是官家的旨意……”
褚怿眼神不变,点点头后,拔*出范申肩上的那杆长*枪。
鲜血喷溅,范申惨叫得满地打滚。
在场众人魂飞胆落,瞠目结舌,褚怿三两下把两份圣旨的卷轴削掉,继而再一枪扎入范申另一条臂膀。
“啊——”
又是一记惨嚎,回音盘桓林间,三声方绝。
褚怿再次蹲下,握着那两张黄绫,道:“谁写的?”
范申痛得面目扭曲:“我,我……”
褚怿垂睫,把那两张黄绫扔在范申嘴巴上,道:“收回去。”
范申涕泗交流,一时没能明白过来,褚怿起身,又要去拔他臂膀上的长*枪,范申幡然大悟,张口把那黄绫咬进嘴里,快速吞下,瞪大着眼、猛摇着头示意留情。
褚怿大手握在枪杆上,盯着他,范申心胆俱寒,老泪纵横,努力地吃着那两张黄绫。
然后黄绫毕竟是极上等的丝织品,含也含不化,咬也咬不破,范申艰难吃着,到底吞不下去,一时卡在喉咙里,堵得惨声悲咽。
一声一声,哀怨刺耳。
似临终前最后的控诉,也似惨败后首次的哀求。
褚怿眼神淡漠,拔*出那一杆长*枪,就着范申那张塞满黄绫的嘴刺了进去。
“啊——”
钱贵妃愕然大叫,下一刻,褚怿拔*枪,鲜血自范申口中喷涌而出,顷刻浸透黄绫。
官家瘫坐在帐外,魂飞魄散。
褚怿持枪走过去,道:“请官家重新拟旨。”
官家一震,骇然又茫然:“拟……拟什么旨?”
“一,各路地方军必须、立刻入京勤王,士卒、粮草、军*火一样不落。
二——”
褚怿一顿,眼盯着官家,口吻平静而不容置喙:“金军撤退后,禅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