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匿去他的脸。
窗外蝉声依旧。
窗内,哭声哽咽。
泰定元年五月二十日,太上皇赵启晟驾崩于陈留行宫。
赵彭休政三日,以表哀思。
午后,燥热的风吹盛汴京,大理寺地牢前,容央穿着孝服,在大理寺卿和狱卒的陪同下走入地牢。
地牢阴森,哪怕在酷暑五月,也弥漫着黏湿的潮气。
狱卒在前通传嘉仪帝姬驾临,两侧牢房寂然,容央穿过狭长的甬道,在最里侧的一间牢房前停下。
一束光从蛛网密布的天窗照射进来,照在赵慧妍苍白憔悴的脸上,一个多月的囹圄生活已经磨去了这位帝姬的贵气,凌乱的髻松散地耷拉在脑后,两鬓发丝黏着干裂的唇,裙裾上,那夜残留下来的血迹已褪成褐黑的污痕。
那是吕皇后和赵安的血。
是牢中这人的母亲和弟弟的血。
容央的目光停在那上面,脑海再次掠过吕皇后和赵安的死状,定了定神后,开口道:“他死了。”
赵慧妍靠在墙角坐着,目光冷漠地凝在虚空里,并不动,闻言片刻,方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
容央对上她微眯的眼睛。
赵慧妍领悟,扯唇一笑。
终于死了。
她了然地道:“现在,到我了。”
容央沉默,身侧,跟在后头的御前内侍捧着红木漆盘走上来,漆盘里,放着一盏酒。
赵慧妍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一盏酒。
新皇继位,责令大理寺严查恭穆帝姬叛国一案,日前,大理寺卿上交案宗,赵彭看着那一行行的罪名,沉吟一夜后,把“刑场问斩”改为了“御赐毒酒”。
这大概是这位皇弟给予给她的一次体恤吧。
赵慧妍冷笑,谁稀罕哪。
谁稀罕死在这阴冷逼仄的地牢里,死成那皇家史册里一段不能见光的秘辛。
狱卒上前打开牢房,容央驻足在牢门前,迟迟不进去,想了想,她望向对面石墙上那扇破败的小天窗,道:“你爱过耶律齐吗?”
赵慧妍如同听了个笑话。
容央道:“金军大败,主帅完颜亨宗撤军北逃,耶律齐在逃亡途中被国军抓捕,后自戕而亡。
押解他的将领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不少物件,其中,有一块由大鄞皇家造作所打造的玉佩。”
容央目光落回墙角里的赵慧妍:“那是你当年和亲大辽时的陪嫁物。”
赵慧妍收敛神色。
地牢阒寂,尘埃在光线间浮游,往事肮脏也好,干净也罢,也都尽在这明灭之间化为乌有。
容央走上前,把那一块系着金色丝绦的玉佩拿出来,递过去。
赵慧妍垂眼看着,道:“还给他吧。”
容央一怔。
赵慧妍唇角勾起一个嘲讽的弧度:“我真的没有喜欢过他,至于他干什么留着这东西,我也并不在意。
既是他临死都要揣在身上的,那就拿去跟他陪葬好了。
君子不夺人所好的,不是么?”
容央收拢手,应一声“好”后,如她所愿把玉佩收走。
赵慧妍仰头,顺着牢中光束往上看,看向那一扇日光刺目的天窗。
时辰已经不多了,赵容央东拉西扯,给她拉出来的命也就这点了,赵慧妍道:“让我去外面喝吧,这里太冷,我想晒一晒太阳了。”
泰定元年五月二十三日,二十岁的赵慧妍拖着沉重的脚镣,一步步走出大理寺阴冷的地牢。
她生来就注定戴着一副镣铐生活,到死,也还是挣脱不开这躯壳上的枷锁。
时值盛夏,汴京的炎日烈火一样地灼烧着天空,大理寺地牢外的石地也滚烫,空气里弥漫着干燥的泥土香气。
赵慧妍记得,墙垣东侧有一棵桂花树。
要是个秋天就美了。
赵慧妍站在庭院中央,晒完太阳,拿过内侍捧着的酒。
毒酒喝下去,她用最后一口气对容央道:“让赵彭把我的封号撤了。”
来生,再不要生于帝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