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胜糕眼往别处瞟。
褚怿给他解围:“入门了。”
定胜糕眼珠滴溜溜转着,仰头对上父亲的眼神。
嘻嘻,也没那么严厉嘛。
定胜糕冰释前嫌,上前抓住褚怿垂在腿侧的大手,昂头:“爹爹拉我进去吧。”
容央笑他:“你不要你哥哥拉了?”
定胜糕都不必去看那一边的情形,了然地应:“哥哥不会再理我的了。”
那边很快传来蜜糕雀跃的声音:“要什么花?
我来帮你摘呀!……”
雀鸟成群结队地从林间掠过,墓园外,稚童的欢笑声叽叽喳喳,墓园里,一棵棵青松被山风拂过,惬意而挺拔。
容央是头一回跟褚怿一起来这里祭祀,怕自家的老大、老二太吵闹,不成体统,褚怿却难得地放下严父的架子,由着那两块糕点去。
“闹些挺好,这地方本就够冷清了。”
褚怿这一辈里,还活在世上的郎君除他以外,就剩只两个,一个是十五岁的褚睿,那年在汴京守城,他请缨下城入战,差点给金人打死。
这三年来,他时时刻刻记着那天的凶险、羞辱,一得空就泡在练武场上,而今,倒也长成一个端方持重、气宇轩昂的小大人了。
另一个便是谢氏膝下的褚英,三年前尚只六岁,脾气大大咧咧的,跟谢氏一样,是个敞亮的人。
他还有个小一岁多的妹妹,模样、性情都像六郎褚定。
蜜糕、定胜糕还有小云仙追在这三人后面,这里定定眼睛,那里探探脑袋,分明是两辈人,瞧着则都是一帮孩子。
首先要祭拜的是老侯爷褚训。
文老太君亲自点燃香烛,摆放祭品,褚晏跟嫂嫂、弟妹们一块在边上帮着忙。
擘纸在春晖里飘舞,坟上的灵幡簌簌拂动,青烟缭绕起来后,褚睿招来五个小家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安静地候在墓碑外围。
文老太君领着众人一起祭拜、磕头,礼毕,小云仙把一捧粉白相间的田旋花放在碑前,软糯糯地道:“爷爷,送给你。”
蜜糕、定胜糕也有样学样,跑上来,前一个送一捧小野菊,后一个送一捧青草,都道:“太爷爷,送给你。”
容央上前要把那捧青草拿走,被褚怿按回来,周氏打趣道:“我记得小时候悦卿也这么干过吧?”
人群里响起噗嗤笑声,褚晏扬声道:“他岂止是送草,连泥都捧了一块过去,非要种在上边。”
谢氏从褚英、褚琼那里接来一半野果,扭头附和道:“要不然怎么叫虎父无犬子?”
众人笑声更大。
褚英、褚琼把剩一半的野果送往墓碑前去,容央促狭地瞄着褚怿,后者四平八稳:“做什么?”
容央恍然的口气:“难怪定胜糕爱玩泥呢。”
褚怿低声争辩:“我那是种草,跟他不一样的。”
容央仍是笑,不理他的辩解:“反正就是从你这儿来的了。”
祭拜完老侯爷褚训后,各房便各去各的墓碑前了。
褚怿的父母是合葬的,两块墓碑紧紧地挨在一块,前面种着云氏最爱的银杏树,鲜嫩的绿叶密密匝匝地缀在枝头。
容央领着定胜糕摘来些小野花,献在二人碑前,褚怿坐在燃烧的香烛前,静静地烧着擘钱。
偌大的墓园里纸钱纷飞,灰烬浮游,葳蕤青松下,倾诉声低低切切。
“爷爷奶奶真能听到么?”
磕头后,定胜糕狐疑地盯着两块墓碑,表情纠结,像是不知道该不该说,或该先跟谁说。
蜜糕老成地解释道:“所谓心诚则灵,你要是诚心地讲,那爷爷奶奶肯定是能听到的。”
容央欣慰地点头,定胜糕认真思索,最后还是决定先去爷爷那儿,扭头告诉他们:“我要小声地讲。”
容央和蜜糕懂他的意思,很配合他,相继把耳朵捂上,只有褚怿半晌不知道动,容央拿胳膊肘撞他。
褚怿被迫也捂住耳,看着定胜糕趴在褚泰的墓碑前低语了两句,继而又很快地跑去云氏墓碑前,小嘴贴在碑侧,窃窃私语。
讲完后,正巧褚晏抱着小云仙过来,瞧着这一家人的模样,耸眉道:“这是干什么呢?”
蜜糕一听到这个声音,立刻扭头,果然看到褚晏怀中娴静可爱的小云仙,大眼睛骤亮。
褚晏放下小云仙,道:“过来看看我大哥大嫂。”
褚怿拿起一捧擘钱递给他,褚晏在墓碑前蹲下来,一片片地烧着,跟褚怿有一搭没有一搭地聊。
容央不打扰他们叔侄二人,转去照看三个小孩,抬头时,蓦地瞥到老侯爷褚训那里空空荡荡,葳蕤挺直的一棵苍松下,只有文老太君一人静默地坐在墓前。
墓园里春晖浓郁,四处青烟升腾,灰烬飘浮,文老太君弓着越来越薄、越来越驼的背,仍是拄着那根鸠杖,安静地向那座墓碑笑,间或也沉吟一下,然后松开眉头,絮絮叨叨。
撒上半空的擘钱被风一卷,从那头飞到这头,擦过老侯爷灰青的碑,擦过老太君苍白的发。
她真的很老了,也像那棵参天的苍松一样,在风霜雨雪里待得太久,随时可以走,随地都能留。
容央黯然而立,目光流转间,整座墓园的情景、声音一幕幕烙入脑海——
谢氏带着两个小孩坐在六郎褚定的墓前,滔滔不绝地讲着话;褚睿陪着施氏在静静地烧纸钱;周氏茕茕一人,守着丈夫褚清、小儿褚恒的墓,旁侧是庶出的两位郎君,他们的母亲,也守着他们的英灵;吴氏面前的是一位丈夫、两个儿子,三人墓前祭祀过的痕迹是褚蕙昨日留下的,今日吴氏又把香火续上去,于是那冷清的碑前也热闹起来,热腾起来,像他们的音容笑貌跃然眼前……
一缕缕烟曲折缠绕,一片片擘钱飘舞笼罩,墓园里这样寂静,也这样喧嚣。
容央对蜜糕、定胜糕道:“去看看你们的小叔吧。”
定胜糕道:“哪个小叔呀?”
蜜糕道:“是耍枪给我看的那个吗?”
容央欣慰道:“蜜糕还记得?”
蜜糕朗声道:“那当然啊!”
“……”
午后,容央一行从褚氏家墓离开,前往皇陵。
大鄞皇陵建在外城西郊,里面埋葬着开朝以来的世代君王、后妃、宗室,他比褚家墓园更热闹,也更安静,因为他不允许任何恣意的笑声、欢闹。
蜜糕肃着脸,全程盯着定胜糕,两人并不是头一回陪容央来皇陵里祭祀,但这一回,蜜糕总感觉母亲待的时间格外长。
先皇赵启晟和齐皇后也是合葬一穴,他们的墓碑也挨得很近,像一个坚不可摧的誓言,比褚泰、云氏的更恢弘,更庄严。
但有时候吧,越是看起来声势浩大的东西,越色厉内荏,虚有其表。
褚怿陪同容央上香,他话本不多,只是静静地陪在她身畔。
容央有很多话,但也依旧不知该如何讲。
她站在帝后的陵墓前沉吟了很久,最后只是对里面的父母道:“我也生了小女郎,小女郎特别像我,特别可爱,难怪以前你们会喜欢。”
她在心里道:谢谢了,爹爹,嬢嬢。
离开皇陵时,已快夕阳西下,容央还是坚持去了一趟皇陵外的夷山。
余霞成绮,一条条缀在灿金的天幕上,江澄似练,倒映着红日苍山。
车沿着江水而上,抵达山脚一座树影掩映的坟冢,容央领着蜜糕、定胜糕下车,荼白、雪青上前安置祭品。
定胜糕绕着坟冢前的桂花树转了一圈,仰头看又一看,找到去年所划的位置,发现自己竟更矮了。
蜜糕探头打量着墓碑上的字,终于忍不住道:“里面的人是谁,嬢嬢为何每年都要来祭拜?”
容央道:“碑上有名字呀。”
蜜糕理解,也看得懂,但他道:“可就算有名字,我也不知道他是谁,是一个怎样的人呀。”
容央望向那碑,暮风习习,斑驳树影打在石碑上,一行刻字晦暗,简短。
容央静了静,道:“是一个小姑娘。”
蜜糕精神奕奕起来,又很快蔫下去:“小姑娘怎么会在那里面?
她那么早就过世了吗?”
容央答:“嗯。”
蜜糕更奇怪:“为什么呀?”
容央道:“因为,很辛苦吧。”
蜜糕似懂非懂。
容央建议他:“去给小姑娘摘一捧花吧。”
蜜糕从善如流,并把对着桂花树瘪嘴的定胜糕也一块拉去,很快,两人捧着一大把野花过来,有金灿灿的小菊花、白绒绒的荠菜花、楚楚生姿的紫云英、叶比花大的牛繁缕……
蜜糕把一大捧花放在碑前,道:“以后不要这么辛苦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