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知遇左臂撑着车身,隔了一步的距离,低头看她:“这学期谢谢你。”
“……我应该做的。”
声音里混了点儿笑,不大能分辨确切含义,“……那行,提前祝你新年快乐。”
“也祝您新年快乐。”
他站着没动,似还有话要说。
抬眼,却只对上一道极深的目光。
“……还有事吗,陈老师?”
“花,你忘了。”他拉开车门,把那束主人拒收的倒霉催的玫瑰拎出来,往她怀里一塞。
浓郁的香,荡了满怀。
殷红饱满,衬得她白净的皮肤上也多了抹艳色。
她缓慢眨了一下眼,手臂将花搂住了。
陈知遇拉开车门,钻进车里,挂挡,发动车子。
后视镜里,抱花的傻学生越来越远,最后只剩下一个鲜红的小点儿。
***
从窗户望出去,目光越过七折八弯道的幽深巷子,越过水泥洋灰成片乱搭的低矮建筑,越过被来往车辙碾成稀烂的雪地,靠近河流的对面,有三栋小小的红房子,拔地而起。
苏南近一年没回槭城了,小城一天一个样,那三栋红房子,就是她不在时突然出现的陌生的“惊喜”。
一声啼哭,把思绪拉回到姐姐苏静自大早上开始就没断的连声唠叨中,“……我即使知道那个女人的工作单位又有什么办法?宁宁他不会要,离婚之后他每个月只用付一点点抚养费,都不够宁宁买尿片……我也不想这样……”一边说,一边麻利扯下婴儿屁股上垫的纸尿裤,“……卫生纸,递过来。”接过卫生纸,扯了两截,给婴儿擦了擦屁股,拍了点儿痱子粉,又垫上个新的,再一层一层往上套裤子。
婴儿张着两臂,想爬,被她拽回来,瘪了瘪嘴要哭,一个奶嘴一下塞进了嘴里。婴儿嗝了一下,抓住奶瓶,大口吮吸起来。
玻璃窗上,不知道什么爬来一只蛾子,灰扑扑的,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像个巨大的泥点儿。
“我反正是想通了,为什么要离婚?离婚就是便宜了那个贱人,我如果不搬出去,他能拿我怎么样?宁宁还没满周岁呢……”
“……你别跟妈说,妈思虑多,回头又要胡思乱想不得安生。我已经这样了,就只盼望妈跟宁宁好好的……”
“你好好念书,别学我……”
一上午,苏南几乎没有插上话。
似听非听,多半时间用来观察那红房子和泥点子。
苏静好容易把孩子哄睡着,把脏衣服往桶里一扔,“你先坐会儿,我去洗衣服,帮忙看一下宁宁。”
“姐,”苏南抬头一指,“……那房子是做什么的?”
“哦,名人展览馆。你不在时建的,妈喜欢往那儿去纳凉。你没去过?可以去看看。”
年初刚刚批准获建的槭城文化名人作品展览馆,上个月刚刚开馆,本地人赶过第一次热闹之后,便门可罗雀,只有小青年们偶尔过去拍拍婚纱照。
展览馆门口,贴着一张告示,农历腊月二十六至正月初七闭馆。
今天腊月二十,初中高中的小崽们还没放假。
展览馆免费,凭身份证取票。
苏南捏着一张薄薄的号码纸,走进红房子里。
槭城弹丸之地,搜刮一圈也就那么几个“名人”,捐资助学的华侨都给拉上凑数,堪堪凑齐了三个展厅。展览的作品更是磕碜寒酸,连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里扒出来的“老干部诗歌”,也糊裱装订,高悬展柜。
逛到西厅,苏南自觉无聊,正要离开,余光里瞥见玻璃罩子下面一尊洁白的建筑模型,立即停下脚步。
往前一步,低头看模型的介绍——
s大学美术馆,设计者:周观渊,杨洛,陈知遇。
***
离开红房子,苏南顺道去超市帮苏静买了瓶新的洗洁精。
天冷,路上行人匆匆,除了几个初中生模样的熊孩子,哄笑着往人车轮胎底下扔炮仗。
苏南从小怕这个,拉上了羽绒服拉链,匆匆绕道而行。
到巷口,一辆熟悉的轿车陡然闯入视野之中。
一愣,拉下围巾,眯眼细看,崇a的牌照。
苏南磨蹭了一会儿,才缓步走过去,还没到跟前,车窗已经打开,近半个多月没见的陈知遇探出头来,不无惊讶:“苏南。”
“陈老师。”
陈知遇目光往她手里扫了一眼,“你住附近?”
“嗯……”
车门拉开,陈知遇迈下车,干净锃亮的皮鞋往地上一踩,霎时沾上点儿泥水。
怀揣着刚刚窥知的巨大秘密,苏南没敢看他,“您来……来槭城看枫树吗?枫叶早落了……”
“不是,过来送点材料。”
他说“材料“两字时,她心脏莫名的,跟着咯噔了一下。
下一秒,便听陈知遇问道:“你知道名人作品展览馆在哪儿吗?”
苏南手好像有点儿冻僵了,不听使唤。
过了好半晌,她才缓缓抬起手指,指了指不远处,“那儿,三栋红房子,很显眼。”
陈知遇笑一声,“谢了。十几年没来过,槭城变化太大,路不好找了。”
“您过去吧,我……我姐姐等着用洗洁精……”
话没说完,忽听见巷子里骤然传来嘈杂的叫喊声。
抬头一看,巷子那头,等着用洗洁精的姐姐,正和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以极其粗暴的姿势互相拉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