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看向副驾驶座,女孩儿坐在那儿有些不解地望着他。
“……”闻景握在方向盘上的手紧了紧。
差点。
差点他就被宋培文带进坑里了。
闻景眼神黑沉地转向正前方,这次怎么也不肯开口了。
宋培文见状也没再赘言。
三人于是一路安静地回了家中。
天色已然漆黑,下车的苏桐和宋培文并未看见苏母的身影。
趁闻景去泊车,宋培文和苏桐往别墅内走。
走到一半的位置,宋培文突然发问。
“桐桐,在你眼里,闻景是个什么样的人?”
苏桐呆了下,而后失笑:“叔叔怎么突然问这个?”
宋培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因为我怕你被自己的眼睛骗了啊!”
“就像你妈妈一样——从他救了你之后,你妈妈大概已经把他看成这世上最温柔可靠的女婿人选了。”
苏桐沉默。
两个人都没再说话。
直到临近别墅正门,苏桐脚步停住。
“每个人都会有藏在水面下的部分吧,叔叔?”
宋培文点头。
“对,每个人都会有。”
苏桐:“我知道今天车上,叔叔是想让我感受什么……或许闻景身上有我所不知道的、藏在水下的那一面,但我还是想要相信他。”
“我感受得到他的真心,所以我想要选择相信。”
“万一藏在水下的那部分,你难以接受呢?”
苏桐皱起眉,然后又笑。
“我既然接受他的大部分,又怎么会因为剩下的那一小部分放弃?”
恰在此时,正门打开,苏母迎了出来。
“你们怎么才回?”
“妈,我是不是闻到晚餐的香气了?”
“就你鼻子灵……”
看着挽着手走进去的母女俩,宋培文忍不住笑着往里跟。
只不过边走他边叹了声气。
可如果……
藏在水下的,才是那个人的大部分呢?
……
大年初七一早,苏桐就接到了贺桂兰的电话。
“病历复印件拿到了?
这么快?”
苏桐惊讶地问。
“是啊苏记者,我现在就在医院外面,你看啥时候方便我给你送过去?”
“不用麻烦您,我这就去取。”
苏桐挂了电话就叫车直奔私立医院去了,一拿回病历复印件,她便开始跟几位医学专业的朋友咨询病历中的情况。
“按这个诊断来说,确实是可以不进行手术的,采取用药的保守治疗方式。”
……
“如果这位主治医生只下了手术通知,而没有向病人家属说明保守治疗方式,那他的行为就属于不专业且武断的。”
……
“如果是我的话,我应该会选择保守治疗——手术和术后感染都可能会给复原期的患者带来痛苦。”
……
结合着几位医生朋友的意见,苏桐又对刘峰所患疾病进行了专业资料的调查整合。
在图书馆的医学资料室里泡了两三天之后,她终于完成了采访初稿,并传真给了孙仁。
收到了初稿的孙仁下午就来了个电话,把苏桐喊到了办公室里。
“小苏啊,我觉得你这份稿子,是有问题的。”
苏桐鲜少见这么严肃的孙仁,但听了这话心里难免还是有点不服气。
“师父,您说,我听着。”
“我就先问问你——如果你是一个局外人,你来看这篇稿子,那你会对这件事做一个什么样的判断?”
这问题让苏桐没反应过来,她眉心皱起个疙瘩。
“我告诉你答案——我会认为,这件事就是那个医生的错。”
孙仁脸色更严了,“可你告诉我,这还只是篇初稿,在医生方面没有采访的情况下,为何会有这样百分之百确定的答案?”
苏桐沉默了会儿,低下眼。
“我带入了个人倾向。”
“……”
孙仁的脸色稍霁,“你能认出这个问题来,好歹还算有救。”
苏桐攥起了手,“对不起师父。”
“你可不是对不起我。”
孙仁拿起茶杯,“你要是对不起,也是对不起外面那些现在视你为真理之口的观众。”
“……”
“我知道你同情这件调查里的母子俩,不过你得记住,我们是记者——记者是传达问题的人,而不是教观众进行判断的老师——一旦你走错了这一步,那你一定不是个合格的记者。”
“我知道了,师父,我会回去反省这件事,给您重新交上一份稿子。”
“嗯。”
孙仁点点头。
苏桐鞠了个躬,转身往办公室外走。
离着门还剩一段距离的时候,她被身后的孙仁喊住了。
“小苏,你知道现在的自己和一年前的自己有什么不同了吗?”
苏桐停住脚,转回身:“……师父?”
“很简单,你变得有名了,小苏。”
孙仁笑笑,“比我这个做师父的都有观众缘——到现在台里观众来信,好多还是指名给你的。”
苏桐眸子轻动了下。
“所以我更该谨言慎行。”
“对,”孙仁说,“你得知道,你作为一个有了知名度的记者,你手里的笔和话筒比过往更有杀伤力了——而且这杀伤力不仅是冲着这社会的一些阴暗面,更可能伤到无辜的人——即便有时候那并不是你的本意。”
孙仁脸上老好人一样的笑容渐渐褪了。
“既然你选了这样一条跟观众站在一起的路,就得为之负责到底。
所以,千万不要做出让自己追悔莫及的事情。”
“……好,我知道了。
谢谢师父。”
“嗯,你回去准备吧。
初稿不用给我了,你自己把握,采访后直接交完稿给我。”
“……”
苏桐愣了下,然后用力地点了点头。
尽管孙仁表明不需要初稿,但去医院前,苏桐还是做了份采访简稿。
然而到了医院拿出记者证表明来意之后,苏桐却得到了个意料之外的回答。
“乔医生?
他被辞退了啊!”
“辞退?”
苏桐呆了两秒才回过神,“为什么被辞退?”
那护士撇撇嘴,“还不就是因为这件事。
之前那个贺桂兰跑到院长那儿大哭大闹,甚至还在院长的车前直接躺下拦路要说法……我们这儿本来就是私立医院,院长自然不愿意招惹这种闲事,没多久就把乔医生辞了。”
苏桐惊怔地站在原地,半晌后才堪堪回神。
“你跟那个贺桂兰也是一帮的吧?
之前她就说要找记者来曝光我们,没想到还真被她找着了。
不过可惜了,乔医生不在,你是别想能往我们医院身上泼脏水的了。”
那护士讥讽地笑笑,就要转身去忙自己的事情。
苏桐醒过神,连忙喊住对方。
“你对这起事件了解吗?”
“怎么不了解?”
那护士横了苏桐一眼,把双手一叉,“说出来不怕你曝光,我当时还跟了那台手术,医院里没几个人比我更清楚当初是怎么回事。”
对方毫不客气的语气并没有让苏桐有半点情绪变化,她仍旧语气温和。
“那么我能采访你一下吗?
——请你相信,我并不是站在哪位当事人那一边的,我只跟真相站在一起。”
“……”
护士狐疑地看了她一会儿。
许是见苏桐神色真诚,过了片刻,她还是点点头。
“等我下班吧,如果你有耐心的话。”
“好。”
这一等,苏桐就直接等到了晚上。
那个护士一脸倦色地离开医院大门时,望着迎上来的苏桐还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
“你竟然还真等了一天?”
苏桐神色认真,“这是我的工作,就像你对你的工作认真一样,我也不会懈怠、更不愿意别人给它抹黑。”
听了这话,护士心里拧起来的那个疙瘩终于开始解开了。
她跟苏桐并肩往外走,“我今天白天去网上查了你的资料,也看过了你之前的几起报道。
尤其是孤儿院那起,当初我听过,只是不知道是你做的——看完之后,我挺喜欢你的。”
苏桐有点意外:“谢谢!”
“没什么好谢的。”
这个护士摆摆手,“我白天那样对你说话,是把你当成了那些只想通过现下很容易吸引观众眼球的医患问题来提高自己知名度、制造噱头的无良记者了——但从你之前的报道我看得出来,这件事里你最多只是个因为太同情贺桂兰而受了点蒙蔽的人而已。”
“……”
苏桐没回话,也无从否认。
事实上,在白天的等待里她反复思索着护士的话,已经为这件事背后的真相有些心尖打颤。
——她很庆幸有人在她走错得更远之前,给了她当头棒喝。
“其实刘峰那个病,确实不是非得动手术。”
护士和苏桐坐到了医院外面的一条长椅上,她娓娓道来。
“我想多数医生在那种情况下,可能会选择保守治疗。
但乔医生……他太善良了。”
“……?”
苏桐愕然地看向护士,怎么也没想到会听到这样一个说法。
护士开口:“我实话告诉你,保守治疗的话,乔医生不需要承担任何手术过程中和术后感染的风险。”
“那他为什么选了手术?”
“因为保守治疗所需的药品价格高昂,根本不是刘峰的家庭所能承受的。”
护士神色冷下来,“而且保守治疗期间,病患仍旧不能做工,劳动价值为零——乔医生在得知刘峰家里的情况之后,就选择了手术治疗方式。”
苏桐眼里压着惊讶的情绪,一边在本子上唰唰地记录一边问道:“那为什么贺桂兰会说手术治疗价格昂贵呢?”
“手术贵?”
护士冷笑了声,“这次手术中最贵的也不过是高频电刀——它属于一次性高值医疗耗材,但相比较于保守治疗所需的昂贵用药,这手术费用分明是九牛一毛。
更何况,手术结束之后只要不出现术后感染,那复原期远短于保守治疗——后者甚至还有复发可能。
一旦复发,仍旧需要进行手术。”
“……”
苏桐怔了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贺桂兰来医院讨要说法的时候,院方为什么不把真相告诉她呢?”
“谁说我们没告诉?”
护士笑得轻蔑,“可贺桂兰会听吗?
她不可能会听的——真要是承认了我们的话,那她还怎么讹医院的钱?”
“讹钱?”
护士瞥了苏桐一眼,“你不会真以为这些病人家属是为了‘要个说法’才来这么闹事吧?”
“……”
“做我们这一行,见惯了这种事——哪个不是想讹些钱回去的?”
“……”
那护士离开之后,苏桐又在原地枯坐了很久。
冬天的雪说落就落,洋洋洒洒地飘了满眼。
直到一辆眼熟的SUV停到了她的面前。
驾驶座一侧的车门打开,穿了一身黑色大衣的男人皱着眉从车里迈出长腿,走了下来。
到长椅跟前,男人停住了,将左手里拎着的羽绒外套披在了女孩儿身上,右手攥着的雪地靴放到一旁。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发呆?”
“……”
苏桐慢吞吞地仰起头,杏眸里目光微暗。
“闻景,我好像……犯错了。”
“……”
早就从随身保护苏桐的Todd那儿得知了事情发展,闻景也不意外。
他蹲下身去给女孩儿把外套扣好,然后将苏桐脚上的工作用小皮鞋脱了下来。
“不冷吗?”
男人凌厉的剑眉拧得紧,看起来脸色沉得能滴出墨来似的。
尽管语气凶巴巴的,但男人手上的动作却无比温柔。
他拿过一旁的雪地靴,躲开了女孩儿的手,给她套上。
“我自己来就行,不用麻烦你——”
“麻烦?”
闻景闻言手里一顿,然后他抬起下巴,眉一挑,“男朋友给你穿双鞋,就算麻烦了?”
“……”
“我看你就没把我当你男朋友看。”
“……”
苏桐沉默了会儿,才忍不住无辜地辩解,“我没有……我就是习惯了什么事都自己来做,不想麻烦别人……”
“男朋友也算别人吗?”
苏桐沉默了两秒,摇摇头。
“就算男朋友算‘别人’,未来老公也一定不算——那我就不是你的‘别人’。”
闻景哑笑了声——
“你得多麻烦我,这样才好习惯我在你身边——最好离了我什么也做不了。”
苏桐懊恼地睖他:“你是要把我当女儿养吗?”
“……”闻景难得被话噎住,表情古怪了一瞬,“我倒是想,可惜阿姨会打我的。”
苏桐终于没忍住,被他逗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闻景见状,眉眼一松。
他伸手点了点女孩儿的眉心——
“这儿可终于不皱着了,我可不想以后娶个小老太太回去。”
“你才小老太太。”
“好,我是小老太太——那小老太太的未来媳妇,跟我上车吧?”
“……嗯。”
等车行出几百米,苏桐有些疑惑地看向闻景:“我们这是去哪儿?”
“你不是犯了错吗?
那我们就去解决错误。”
闻景侧眸看她,眼神无奈。
“以你的性格……我可不想你今晚连入睡都不安。”
……
“苏记者?”
推开房门见到苏桐,贺桂兰惊讶地看了看早就黑下来的天色,“你怎么这时候来了?”
再一次见到这位“受害者”,苏桐心情不可谓不复杂。
“我已经拿着病历复印件去采访过医院那边了,所以来跟阿姨您和刘峰先生谈谈。”
“采访过了?”
听了这话,贺桂兰目光闪了闪。
她不安地搓了搓身上灰色沾着污痕的围裙,在门口站了两秒才回过神,扭头往屋里走。
“那你们辛苦了啊,快进来吧,我给你们倒杯水。”
“不用麻烦您了,阿姨,我们站一会儿就走。”
苏桐跟了进去,闻景神色淡然地走在她的身后。
进了屋以后,房间里黄熏熏的灯光叫人莫名地觉着这寒冬凛冽,破旧的门窗和用土弥了缝的石头墙就更让人好像还能听得到外面冷风咆哮的动静。
土炕这间的反方向,那个门都低矮简陋又摇摇欲坠的房间里,时不时传来两声压抑而嘶哑的咳嗽声。
“我家老头子的老毛病了,一到冷天就这样……”
贺桂兰拉过来两张吱哟作响的木头凳子,伸手用袖口蹭了蹭上面的浮灰。
只是看到自己袖口上沾着的油污,她又局促地收回手,抬起头来看着两人哂笑。
“苏记者别嫌弃哈,在这儿将就着坐坐吧。”
“您这是说哪里话。”
苏桐连忙摆手,她给闻景使了一个眼色。
——这人到哪儿都喜欢贴墙站着,这一点苏桐早就发现了。
可要是今天还这样,贺桂兰肯定会觉着闻景是嫌脏不想坐。
闻景如今是原则以外的问题听苏桐的,原则问题也听苏桐的——只要跟他家小姑娘的安危没关系就行。
两人于是并排坐了下来。
此间,贺桂兰已经叫醒了床上昏睡的刘峰。
刘峰刀口未愈,被贺桂兰搀着下地擦了把脸,就回到房间里。
他始终垂着眼,除了最初跟苏桐打了声招呼外,再没抬头看两人半眼。
等四人都坐稳了,苏桐迎上贺桂兰按捺着焦急情绪的目光,低声说了句“抱歉”。
“我已经询问过院方,相较于保守治疗的高花费、长复原期来说,手术治疗方式虽然激进了点,但并不是什么医疗事故。”
苏桐说,“关于这两种治疗方式的利弊,我也专门向几位医生朋友咨询过了——他们都赞同了乔医生的做法。
因为乔医生确实是出于刘峰先生的患者角度,考虑过经济因素才——”
“他们明明都是胡说八道!”
苏桐话没说完,咬牙忍着的贺桂兰突然从凳子上站起来。
她激动地挥着手,像是要去打断那熏黄的灯光,半黑半白的头发在光下灼人的眼。
苏桐分明瞧见浊泪在她通红的眼眶里打转——
“他们医生之间肯定是官官相护!他们怎么可能为我们说话?
!苏记者——你、你可不能被他们骗了啊!”
“……阿姨,刘峰先生的病我专门去图书馆查过资料,也在网上看了许多病例,保守治疗的用药我也罗列了一张清单,您看这价格和疗程,确实不是——”
“我不管!”
贺桂兰挥开了苏桐拿着清单伸过来的手,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叫起来,“我儿子就是被他们医院治坏的——就是那个乔医生!他们就该赔偿我们的损失!他、他要是不赔偿……我就——我就去告他们!”
“……”
苏桐长这么大也没遇上过这样的人,一时都有些蒙地看着贺桂兰。
“哎哟我的儿啊……”贺桂兰哭了会儿,就去拉自己旁边始终压抑也沉默着的刘峰,“我们娘俩儿怎么这么命苦啊——这以后、这以后可怎么过唉……难道这天底下就没地儿给我们这些穷苦人说理去了……哎哟……”
“——妈你能不能别撒泼了!”
压抑到了极致,刘峰突然嘶哑着嗓音吼了出来。
他从土炕边上猛地站起,把贺桂兰都吓呆在那儿,半天都没回过神。
而刘峰脸涨得通红,发紫的嘴唇颤抖着——
“人家乔医生都被你逼得辞职了!你还想怎么样——不就是钱吗?
!等我好了我挣给你还不行吗?
!”
说完,刘峰狠狠地一甩手,转头就往屋外走。
贺桂兰回过神,指着儿子的背影气得胳膊都在空中定不住——
“你……小峰你这叫什么话、啊?
!你是不是要气死我……你——”
话音未落,屋外却是突然传来“扑通”一声重物砸地的声音。
苏桐和闻景眼神一变,闻景倏然起身,一把扯开了门帘。
只见刘峰已经倒在地上,人事不省了。
“——啊!”
贺桂兰惊叫了声,慌张地扑了过去:“小峰?
!小峰?
!——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闻景箭步上前,到刘峰颈动脉旁试了试。
然后他抬头,“昏过去了,脉动很快,应该还伴有高烧——要尽快送医院。”
苏桐看了看外面天色,急道:“这山路太崎岖了,叫救护车不知道要耽搁多久,这附近最近就是那家私立医院了——还是送那儿吧!”
“嗯。”
闻景点头,蹲身去拉地上昏迷的刘峰。
苏桐刚要上前搭把手,就见闻景毫不费力地将地上这个一米八多八九十公斤的汉子负了起来,速度丝毫不受影响地大步走了出去。
苏桐在原地怔了下,但顾不得多想,先扶着哭得上不来气的贺桂兰也快步跟上去了。
急诊的医生诊疗一结束,站在外面等了许久的苏桐便先一步迎了上去。
“大夫,里面那位病人怎么样了?”
出来的医生没急着说话,而是先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坐在长椅上的贺桂兰。
“他就是刘峰吧?”
苏桐眼神一紧:“您认识?”
“之前闹那么大,乔医生都被弄得辞了职,我能不认识?”
这医生叹气,“当时乔医生就说了,不能出院、不能出院——可这阿姨就是不信,非要说是医院骗他家里钱。
现在可好,伤口感染了吧?”
苏桐连忙问:“那感染情况如何?”
“具体还得再观察。”
那医生说,“先下点抗生素,把烧退下来才行。”
苏桐点点头,“麻烦您了。”
“不过,你不是患者的家属吧?”
“……对,我不是。”
“我在电视上见过你,之前报道那个孤儿院事件的记者,我没认错人吧?”
“没有,是我。”
“我要是猜得不错,多半是这个阿姨找你报道这件事?”
“……”苏桐默认。
“我劝你啊,还是趁早离着这个漩涡远一点——他们家的人,那简直就是狗皮膏药——要不是治病救人是医生的本职,要不是医生没有选择患者的权利,我们医院都不会有医生愿意收这样叫人心寒的病患。”
苏桐心里叹气。
“给您添麻烦了。”
“……”
医生没再说话,摆摆手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苏桐就赶去了台里,给孙仁做了简单的调查汇报。
听完大概的实情,孙仁沉吟了一会儿,才抬头问苏桐:“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
苏桐低下头。
“我很感激……在自己犯下大的错误之前,先吸取了这样的教训。
师父说的那些话我都记住了,以后我会看清自己手里笔和话筒的杀伤力,通往真相的路的面前,必须谨言慎行。”
孙仁认同地颔首。
然后他又说:“其实还有一点。”
“……?”
苏桐征询地抬眼。
“通过这件事,我希望你发现一个问题,”孙仁说,“那就是在这世界上,事有对错,但人——很难分个清清楚楚的善和恶。”
苏桐眼神晃了下,里面的情绪浮起,又慢慢沉下去。
“以后你会对这一点感慨更深。
调查采访的案件越多,你越会发现,加害与受害的界限,并没有我们最初以为的那么分明。”
“……”
苏桐好久没有接话。
直到办公室里安静了约摸有两分钟,她才用力地点下头。
“师父,我会记住这次教训的。”
“你啊……”孙仁脸色稍微松了下来,“哪儿都好,就是同感心太强——这对记者来说,是好也不好——同情和漠然两者之间,你自己要把握好那个度。”
孙仁缓了口气,“那这次调查,你准备怎么办?
——一家人的无理取闹,这种事可上不了报道。”
“我想,不管结果如何,还是要有始有终地做完。”
苏桐说,“至少我一定能从这里面学到什么,更希望能给当事人带去一些积极的东西。”
“……”
孙仁表情古怪地盯了她一会儿。
苏桐不解:“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
孙仁低下眼,翻着手里的资料咕哝,“我就是发现你这个在个人业绩上毫无‘上进心’的情况,真是叫人怀疑你实际年龄到底多大。”
苏桐莞尔。
“我不是为了业绩才做记者的。
——虽然初见可能有错误、会改变,但初心不会变。”
“……”
孙仁右手拿着的钢笔一顿,在纸上留下了个墨点。
一张报告毁于一旦,回过神来他没好气地摆摆手:“赶紧走赶紧走,瞧你这鸡汤一灌下来,吓得我手都抖。”
“师父再见。”
苏桐笑出了声,杏眼弯成月牙,应了一声就转身离开了。
只可惜这种愉悦的情绪并没持续太久。
刚出了孙仁的办公室,还没来得及上电梯,苏桐就接到了一个电话。
打电话来的正是闻景。
苏桐特地嘱咐对方在医院里等刘峰的消息,而这时候来的电话,莫名叫苏桐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她隐约有点不祥的预感。
没来得及多想,苏桐接起电话,笑也收住了。
“刘峰的情况怎么样?”
“不太好。”
男人低沉的声线在电话里面传出来,微微震动着耳边的空气。
“大夫已经给刘峰前后下了三种抗生素,但从昨晚到现在仍旧高烧不退——医院这边判断,怀疑可能是耐药性菌株感染。”
“耐药性菌株?
!”
苏桐声音本能地提高了八度,连脚步都戛然停在了原地。
身后匆匆的同事没来得及躲闪,砰的一下撞到了她的身上。
苏桐往前踉跄了两步,回头跟那人互相道了句歉,就什么旁的也顾不得了。
她走到一边压低了声问:“确定了吗?
!”
“耐药性上基本确定。”
“只是现在不知道这种菌株是否为变异株,传染性和传染方式如何也就并不清楚……所以你别过来了,先去其他医院做下检查化验,只要你没事,其他……等药敏试验结束之后再来吧。”
苏桐只觉得嗓子一紧,心跳蓦地加速起来。
同时她立刻加快了步伐往电梯间跑去,边跑她边怒气冲冲地对闻景说——
“你开什么玩笑?
我怎么能不过去!”
电话对面,男人靠在墙上拧起了凌厉的眉峰。
“你是不是又把我的话忘到脑后了?
工作能比你的命重要?”
苏桐冲进了电梯里。
她按下楼层,攥着手机的指尖绷得发白——
“但你重要。”
“我不能扔你一个人在那儿,闻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