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要释放一批□□,名单保密,邓元初眼见过,低声复述给谢骛清:“前天释放了一批,在武汉办事处登记领了衣服,已经送去西安再转延安。今晚的这一批有几个要留在国统区工作,也有要回沦陷区的。其中一个,回北平。”
吉普车在夜幕中,驶向前方。
吉普车停靠在街口,他和邓元初下车后,向内行去。
牌匾上书“太平试馆”。
谢骛清于牌匾下,迈入石门门槛。屋子里面,坐着几个身着灰布袍子的男人,年龄各异,其中一个戴着一副眼镜,在灰布袍子内是一件洗旧的衬衫。他低垂着头,似在闭目养神。
等在后头的几个男人依次按照名册,领了路资,离开屋子。谢骛清走到那个男人面前,在两扇木门闭合后,低声道:“召先生。”
召应恪被唤醒,抬头,和谢骛清对视。
召家大公子,而今也过了不惑之年。数年牢狱,使他华发倍增,清俊面容不再,文人气息倒是未减。
谢骛清搬过来一个高背座椅,摆在召应恪面前。昔日两人初见,他为京城贵客,而他则是名誉四九城的才子,受军阀迫害,走上了仕途。
自此,两人皆是身份数变。
1933年是一个命运的分水岭,对他是,对召应恪亦是。
召应恪因在天津监狱释放抗日同盟军将领,而遭逮捕。其后剥夺一切职务,入狱数年。彼时,谢骛清返回南方,第五次反围剿失败,红军遭遇了最艰难时期,万里长征去往延安。当他在国共再次合作后,接到去各地监狱营救□□的指示,于名单上看到召应恪的名字,确实意外,再看到被捕原因,心下了然。
他落座,平视眼前人:“先生执意回沦陷区,可知北平如今是什么境地?”
“召某在狱中看过报,”召应恪答,“百业萧条,民不聊生。日夜难安,朝不保夕。”
谢骛清轻颔首。
邓元初来武汉前接到延安的指示,送召应恪等十数人深入已沦陷的华北。
其后的人生,只有召应恪自己清楚。
“继清出生,仰仗先生护佑,”他在召应恪临行前的十分钟,以清淡语气叙旧,“今夜,未未也在武汉。”
召应恪的眼睛里,盛了太多东西。何未未必清楚,面前这位谢少将军却是知音。
少时婚约,如前生之念,模糊到只余南洋一个少女背影。
召应恪不敢深想。他于挚友生前,在南洋码头上曾应允,无论如何守住何家航运。自此后,解除婚约为此,迎娶何家大小姐为此……每每午夜难眠,他仰躺于黄铜床上,安慰自己的都是,至少何未曾真心备过嫁妆,想嫁入召家。
“这里叫太平试馆,四九城也有一个同样名字的地方,”召应恪笑着、轻声道,“是过去各省秀才们赶考的落脚地。”
“是吗。”谢骛清答。
召应恪颔首。
过往即是过往,留存心底,足矣。
***
召应恪和谢骛清并肩而出。
谢骛清把登记簿子递给邓元初,由他负责送去车站。邓元初接了簿子,夹在手肘下,自口袋里摸出一包土烟:“西北带来的。”
“我不抽烟。”召应恪笑答。
邓元初点头一笑,收妥烟:“我妻子出生在松花江畔,小舅子殉国于关外,对能在早年支持抗战的人,有感情。”
召应恪亦是点头:“在狱中,常听人唱《松花江上》。”
邓元初道:“我妻子也常听。”
邓元初亲自驾车,送召应恪去火车站。二人于站台作别。
过去,召应恪供职北洋政府时,和邓元初在宴席上见过两回,在何未的航运公司也碰到过。邓元初初见谁,都给人一种推人出去十万八千里的距离感。而今,隔膜消失。
召应恪知八路军一直武器短缺,担心问:“武器补给可好些了?”
邓元初摇头:“我们有一个师,九千多战士,只有五千多的枪。枪弹严重短缺,发下去的子弹,都要数清楚用。一人二十几颗。”
邓元初笑着补充道:“万幸,战士们的枪法都不错。”
他看召应恪忧心不语,反而宽慰说:“从31年,我们对日本人就没放下过枪。六年抗战,日子就是这么过来的,没有子弹还有大刀。当初夺回多伦,还不是主帅举刀冲锋?”
火车北上的时辰已至。
召应恪竟生出惺惺相惜之感,忽然问:“将军为何从军?”
“因为幼年喜欢读群英传,”邓元初笑道,“喜欢一位名将,戚继光。”
召应恪恍然:“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
扫清倭寇是那位明代英雄的心愿,正巧,合了今日时境。
邓元初欣然:“我最喜欢的,便是这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