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临江别墅。
车子稳稳停好。
下车前沈劲拿起手机,看了眼周牧玄给他发的消息:
“追人就要跟弹簧一样,高低起伏,松弛有度,前些日子,你热的试过了,今天就试试冷的。
先带她去你工作的地方看一看,女性普遍喜欢认真专注的男性。
然后再想办法带回家……后面的你懂了吧?”
沈劲摁灭手机屏幕。
周牧玄这个人,比顾兆野靠谱很多。
沈劲先下车,然后他状似无意地绕过去,替阮胭把车门打开。
阮胭还愣了下,他突然有良心了?
沈劲神色如常:“进去吧。”
阮胭跟着往里走,张晓兰本来还在阳台给花浇水,一看到阮胭,直接把浇水壶都扔地上了,连忙穿着个拖鞋就跑了出来。
“夫人,你终于回来了。”
张晓兰脸上的高原红已经完全褪去,整个人也不再像刚来时那种吹气球一样发肿了。
她现在瘦得已经是微胖了,开口闭口也不说“俺”了,整个人像是完全变了一样。
“夫人,我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老爷果然没骗人,他说过你会回来就真的回来了。”
张晓兰跑过去,直接一把抱住阮胭。
张晓兰虽然瘦了,但劲儿还在,阮胭直接差点被她锢死在怀里。
沈劲咳嗽一声:“先进去吧。”
“嗯嗯。”
张晓兰赶紧把阮胭往屋里引。
其实也不过一个月的时间,但阮胭却觉得好像已经很久都没回过这间房子了一样。
家具,摆设,都一模一样,一点也没有变。
“夫人,我给你做卷饼吃好不好?
或者,我给你炖汤吧,我觉得你最近瘦了好多……”
“不用了,我回来拿个东西就走。”
阮胭冲张晓兰笑了下,径直往楼上走去。
张晓兰委屈巴巴地看了眼沈劲,沈劲冲她点点头,“你先去忙吧。”
上了楼,阮胭开始找她的护照。
沈劲推开门进来,斜倚着门框,看她来来回回在衣柜里翻找。
心里居然头一次有了一种踏实的充盈感。
“你有看到我的护照在哪吗?”
阮胭问他。
沈劲从身后拿出一个红色小本递给她。
阮胭拿过来,检查了一遍后,确认无误,对他说了声:“谢谢。”
然后又试探性问他:“可以把钢笔还给我吗?”
“阮胭,送出去的东西,想要收回来,是要付出代价的。”
沈劲站直了身子,黑眸微沉,他走到阮胭身前,抬手,替她把刚刚翻找东西时散落的碎发撩至耳后。
阮胭往后避了避,她警告似地喊了声,“沈总。”
沈劲没理会她的低斥,手指顺着她的碎发就抚到了耳后,轻微地摩挲,像他从前很多次做的那样。
阮胭在条件反射后的战栗后,立刻往后退了一大步。
“沈劲!”
她拔高了声音提醒他注意分寸,她这次是真的恼了。
沈劲讪讪收回手。
阮胭咬了咬牙,见他还是不说话,索性转身,手里拿着护照自己往外走。
“笔不用还了,送出去的东西就送了吧,我不要了,不管是什么代价,在你这里我都付不起。”
“阮胭。”
沈劲有一瞬的不知所措,伸长手把她的手腕拽住,他左手掏出兜里的钢笔,塞到她手心里,“不用什么代价,你……”
他顿了顿,看着阮胭,喉头发涩,“你再喊我一声哥哥,就像,你以前喊的那样。”
钢笔的笔扣冰凉,触及到她皮肤的一瞬间,像是把她从梦里冻醒了,阮胭摇头:“对不起,我不想。”
阮胭看了看手里的笔,又看了看沈劲喉头的疤,它们是那样凌厉,又是那样相似。
而宋叶眉的那些话,又悉数从她脑海里崩了出来,像是盆冰水一样,从她头顶猛地往下浇,浇得她瞬间清醒。
“沈劲,你喜欢上我了吗?”
她问他。
“不知道。
也许是。
我们先别探究这个问题好吗。”
沈劲动了动嘴唇,声音沉静到接近低哑,“阮胭,我想你了。”
“你可能真的只是想我了,无关感情。”
阮胭对他说。
她开始客观地陈述,“沈劲,这两年来我们上床做得太多了,我是你的第一个女人,你是我的第一个男人,我看到书上说,男人也会和女人一样,会有第一次情结……”
“够了!你……”沈劲打断她越来越伤人的话,他尽量克制着自己起伏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那你说,什么才是喜欢。”
“喜欢。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的《廊桥遗梦》吗?
一眼万年,见过就不忘。
那就是我所理解的喜欢。”
阮胭看着他,又补了一句,“就像你以前对宋叶眉的感情一样,为她栽满整片榆叶梅,为她保护她的妹妹,为她……”
“喜欢。
你还记得我们以前一起看的《廊桥遗梦》吗?
一眼万年,见过就不忘。
那就是我所理解的喜欢。”
阮胭看着他,又补了一句,“就像你以前对宋叶眉的感情一样,为她栽满整片榆叶梅,为她保护她的妹妹,为她……”
“别说了,阮胭。”
沈劲的手已经用力攥紧,他在忍受一种异样的痛,那痛觉从四面八方传过来,尤其是当她说到最后的时候,他只觉得她是在扯他的结痂,后颈处,前天为她挡下烧碱水的那个地方、那个已经在渐渐愈合的地方,刺啦一声,他的痂全被扯开了。
“经历过一段失败的喜欢后,就不能再重新喜欢上别人了吗?”
沈劲已经快要克制不住了,他的眼尾在微微发红,说话的声音已经颤抖得不成样子。
“我知道我做错了,我自大,狂妄,把自己的想法强加到你身上,总是不够尊重你……这些我都可以改。
但是,我并不认为,喜欢过一个人是一件错事。
我可以把感情当千斤举起来,为了我爱的人去拼命;但我也可以在决定放下时放得彻彻底底,比谁都干净、比谁都利落。
我沈劲,拿得起,也放得下,身和心干干净净,我问心无愧,你凭什么说我对你的不是喜欢,是习惯?
阮胭。”
“你说的什么破桥遗梦,老子只会觉得那是两个懦夫!生不在一起,死了还要膈应人,爱不说出来,没为对方做半点实事儿。
对,那可能是你口中的喜欢,但那也只配叫喜欢了。”
“而不是爱。”
这最后四个字,沙哑到极致,他几乎是哽咽着说出来的。
他寂静地注视着她,拇指掐着食指,忍住想把她搂进怀里痛骂一顿的冲动。
阮胭也沉默着,两个人在沉默里对峙。
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人说话。
沈劲仿佛先败下阵来,他走到窗边,兀自点了根烟,猩红的火光亮在他掌心。
阮胭看着他的背影,把心里某种莫名的喧嚣压住压住再压住。
然后,她对他平静地说:
“对不起,我还是想分手,我可能……”
“没有喜欢过你。”
“你再说一遍。”
他愣住了,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我说,我没有喜欢过你。
我可能只有上床时和你最习惯。”
“那你之前……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那么依赖我。”
沈劲的喉结滚了滚,最后三个字几乎是从牙齿缝里挤出来的。
“你长得很好。”
长得很好?
这到底算个什么理由?
沈劲什么都不想说了,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他只有死命地把烟头掐着,才能克制住不往自己手心烫上去的冲动。
“我走了。”
这三个字,阮胭说得相当平静。
火光把沈劲的侧脸照亮,他掸了掸烟灰,听到心底有什么东西啪地摔到了地上。
最后彻底归于平静。
他只听到了自己自嘲的声音:
“想好了,出了这个门,你就是跪着求我都没用了。”
阮胭捏了捏掌心里的钢笔,感受到它的冰凉刺骨,她答得坚定,“分。”
说完,阮胭慢慢走下楼。
张晓兰还端着顿好的鸡汤出来,看到阮胭又站在鞋柜前穿鞋了,连忙问她,“夫人,你要去哪?
不吃饭吗?”
阮胭穿鞋的动作顿住,看了她一眼,说,“我要回去了。”
“怎么还要走?”
张晓兰这次直接要哭出来了,“不是和老爷和好了吗?”
阮胭说:“没有。”
张晓兰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夫人,你走了我也不干了,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会养鱼,会浇花,还会做饭……”
阮胭摇头:“我养不起你。”
“不要。”
张晓兰呜呜地哭了起来,“是夫人你教我减肥,教我说普通话,教我变得越来越好,夫人,我吃得很少的……”
阮胭说:“听话,如果我是你,我就会在这里好好干,沈劲是个很大方的主人家,你干到年底就能回平水镇盖个大房子了。
女孩子还是要有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知道了吗?”
张晓兰瘪瘪嘴,眼泪还是止不住地往下流。
阮胭啪地把门关上。
沈劲仍站在窗边,看她一步一步往山下走去。
再闭上眼,整个耳朵里,都是她那句“我没有喜欢过你”。
他把烟狠狠掐灭,操起墙角的一个维修用的小榔头,然后缓缓走向楼下那间房间。
门把手被他拧开,一瞬间,幽蓝的光亮被打开,仿佛所有的鱼群都开始盯着他。
那是他为阮胭准备的生日礼物。
她没有收。
他那时想着她过二十五岁生日,就送她二百五十尾孔雀鱼。
现在,他只觉得自己像个二百五。
他抄起那把小榔头啪地往鱼缸玻璃上狠狠砸去,双手因过度用力而青筋暴起,整个房间里都是他胸膛里急促的呼吸声。
可是偏偏,这个鱼缸玻璃,砸不碎,只留下一丝又一丝的网状裂痕附在玻璃上……
他彻底无力,整个人慢慢滑倒在地,没有办法了。
——那些鱼,被困死在缸里里面出不来了。
*
“你姐姐怎么教你养的鱼?”
陆柏良看着光下站着的闻益阳,他忽然有一种荒唐的错觉。
他觉得这个小孩长得有几分像自己。
闻益阳笑了下,冰冷镜片下,眼神仍是很纯粹的模样:“她教我养了孔雀鱼,还送了我一只。”
陆柏良顿住:“她,还养孔雀鱼吗?”
“是啊。
她养过好几条,她还会给鱼取名字。”
闻益阳看着陆柏良,然后缓缓说出后面的话,“她给每一条鱼都取名叫,张、晓、兰。”
陆柏良一直都站如柏树的脊背,有片刻的微弯:“是吗。
她有这样的爱好了吗。”
“嗯。”
闻益阳仿佛没察觉出他的异样似的,和他一起往前走,“陆医生,我们先去医院看看那个小孩。”
他们要探望的小孩叫辛童,是个七岁的女孩。
刚做完唇腭修复手术,可惜全家遇到车祸,她的父母两个人把她死死地搂在怀里,护住了他们的宝贝女儿,最后他们却双双离世。
辛童现在完全不能说话,只能发出简单的单音节字。
很明显,辛童不是简单的唇腭裂手术术后导致的语音系统发音障碍,而是,应急性语言障碍。
“我们是要用她作为初步的治疗对象吗?”
陆柏良问。
闻益阳说:“嗯,但是现在,她并不是很配合,我们身上好像一直找不到让她开口说话的点,没什么能吸引她。”
陆柏良点点头:“好,我们过去看看。”
辛童的确是个很自闭的小姑娘,不爱说话,她心理医生说每次只有办公室里放海贼王的时候,那个小女孩才会比平时多说几句。
三个人一起去探望她,她也没有害怕和不适,依旧安安静静坐在床上,看电视机里的海贼王。
闻益阳照例笑着和她搭讪:“妹妹,今天看到第几集了呀?”
辛童转过头,葡萄似的眼睛眨了眨,打量了他们一瞬,又没什么波澜地转了回去。
“妹妹,路飞哥哥帅吗?”
闻益阳依旧和她套近乎,她还是不理。
就在心理医生也对他们无奈地摇头的时候,她忽然转过身来。
看着陆柏良,她指了指他喉咙的疤痕,又指了指电视里路飞脸上的疤痕。
“是、飞吗?”
心理医生惊喜地看着陆柏良,这是这个小姑娘这些天来第一次主动开口说话。
旁边的护士也赶紧暗示陆柏良,只要他说“是啊”,就可以和这个小妹妹套近乎了。
然而陆柏良也只是蹲下身子,单膝跪在地上,和小辛童视线平视,像对待一个大人那样,和她平等而认真地交流:
“抱歉,我不是路飞,他的疤在脸上,在胸口上,我的在喉咙这里。”
说完,他见辛童没有抗拒的意味,问她:“你要摸摸吗?”
“好。”
辛童伸出手,碰上他喉头的疤痕,感受到那里的崎岖,小辛童皱了皱眉,“痛、吗?”
“别怕,不痛了。”
陆柏良温和地摸了摸她的脑袋。
“那,是,怎,弄的?”
她说得磕磕巴巴。
陆柏良耐心地告诉她,像是在诉说一件极其平常的事:
“是为了救一个女孩子弄的,一个像童童这么可爱的女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