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步一顿,她问他,“你知道了?”
“一直都知道。
游轮就是陈放家的,我想知道一个乘客的名字有什么难的,知道了乘客的名字,再知道她的过去,知道她的婚史,知道她的过去,有什么难的?”
周邓林看着她。
宋叶眉拉着行李箱问他:“所以你现在说你知道了是什么意思?”
“你听着,跟我。
我不介意你有过婚史,甚至你以后如果要结婚,我也可以接受。
我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女人,很难得地对我的胃口。”
宋叶眉被他逗笑了:“听起来我还得感谢你对我的施舍,不介意我的婚史?”
“宋叶眉。
我和Arata会在明年结婚。
你也可以找一个合你心意的丈夫,然后我们定期见面,在中国或者圣彼得堡都可以。
我会说服Arata接受这个建议……”
“恶心。”
宋叶眉用俄语说了句。
周邓林脸色一变。
大雪从天而降,下得很大,悉数落在她的头顶、身上,甚至是睫毛上。
她和他在雪中对峙:“你已经调查过我了,是吗?
所以你应该知道我经历过什么。
我的父母从小那样养着我,我的前夫家暴我,他把我打得最惨的一次是在家里,用玻璃片使劲割我的膝盖。
鲜血淋漓,我连还手的力气都没有……”
她看着他,眨了下眼睛,凝固在睫毛上的雪花跟着眼泪一起被眨出来。
“在他进了监狱后,我以为我终于能够解脱,我没有对任何男人动过心,也没有交往过任何男人,你可以去查。”
她看着周邓林,“我以为身体上的痛,已经是最大的痛楚了。
没想到,遇到了你,真真切切地教会了我,什么才是真正的痛。”
远处的喷泉喷三秒,停三秒,宋叶眉的话说完后,喷泉的积水猛地喷出来,周围有人堵在一起在对着池水许愿……
“周邓林,我挺恨你的。”
她转过身,拉着行李箱,独自远去。
周邓林站在原地,突然失去了上前去拉住她的勇气。
“一定会许愿成功的啦,希望我和阿里克赛能够一直一直在一起呀。”
许愿池旁边的少女双手合十,认认真真地对着池水许愿。
天上的雪落了一地。
穿着黑色棉服,拉着行李箱远去的女人,背影越走越远。
*
“过来,陪我们喝点,妹妹。”
宋叶眉拉着行李箱直接打了个车到提前让杨凌定好的酒店。
没想到现在时间太晚了,有喝醉了酒的俄罗斯醉鬼拦着宋叶眉,和她说荤话。
宋叶眉懒得和他废话,直接拎起行李箱,就往那个醉鬼身上砸,她用俄语回他一句简短的:“滚。”
男人喝醉了酒本来就没什么力气,几下就被宋叶眉砸得瘫在雪地里。
宋叶眉拉着行李箱继续往酒店里面走,有服务人员要过来替她拿行李箱,她把箱子交给服务人员,随口嘱咐道:“门外有个醉鬼,记得打电话叫一下警察把他拖回去,不然估计冻死了。”
服务员拉开玻璃门往外望去,看到地上瘫着的、鼻青脸肿的醉鬼,愣在原地,所以……中国真的是人人都会功夫吗……
宋叶眉看着回来后就对她态度更加恭敬的服务员,在心里冷笑了下。
早在当年被阮胭摁在水里起不来的那一次后,她就开始请私教练习泰拳,她需要学会这些,她不能再受制于人,那样失控的感觉,她一辈子只想尝试一次。
不过也不算毫无收获,至少阮胭教会了她很多。
比如,男人的怜悯远没有愧疚有用。
尤其是,对你心动的男人。
“宋总,什么时候回国?”
杨凌视频电话打过来,问她。
宋叶眉把外套脱下,挂在门后,“还有三天吧,圣彼得堡这边的单子谈妥了我就回来。”
“您还是想死磕东欧地区的贸易市场吗?”
“嗯,现在国家政策对这边松了口,宋氏必须得改革,不能一直死死揪着国内那一亩三分地不放。”
宋叶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扯了扯嘴唇。
“好,那就提前祝宋总马到成功。”
“嗯。
我先休息了。”
宋叶眉挂掉电话。
打开手机,才发现周邓林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抱歉。”
宋叶眉没回他。
她倒了杯红酒,自己躺在阳台上的摇椅上,看着玻璃窗外的大雪,慢慢地品着杯中的酒。
她的手机还在震动,周邓林还在给她发消息。
“真的很抱歉。”
这个计划从半年前就开始计划了,宋氏在她的手里虽然发展得越来越好,甚至奇骏也在背后为她们提供技术支持,但是比起很多新兴的家电厂商依旧显得后劲不足。
因此,她必须想办法去开拓新的蛋糕。
找谁呢?
美洲已经被瓜分完毕,并且关税极高;非洲和澳洲太远,她的手伸不到那么长;东南亚已经被日韩的企业抢先一步。
只剩下——东欧。
“你现在住在哪里?
你一个人在外面,我很担心你的安全。”
东欧啊,杨凌查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周邓林。
都是华人好说话;都是家电行业;她的手里掌握着奇骏最先进的技术,她可以和邓家通力合作。
可是差一个契机。
想找邓家的制造商多了去了,邓家凭什么选择她宋氏?
“明天见面,我们再好好谈谈。”
还好邓家有个好儿子。
衣冠楚楚的律师周邓林,最严谨的职业,偏偏是个出了名的玩咖。
在出发去澳洲之前,她就提前调查清楚了他喜欢什么,讨厌什么。
要让一个玩咖对这个叫“叶眉”的女人动心,实在不是件简单的事。
首先,“叶眉”第一眼得要足够漂亮和诱惑。
所以,她提前划破了自己的丝袜,故意坐到了能被他看到的正对面。
她会德语,他和德国酒保说的那些话,她全都听得懂。
他以为她听不懂,说得十分肆意。
他说,
——漂亮是漂亮,就是少了点韵味,我还喜欢有点羞涩的女人,不过这个也不错,先陪她玩玩咯。
呵,男人。
于是,哪怕当时的气氛足够暧昧,她依旧没有和他回房,她只是陪他挑了一支舞。
恰到好处、欲言又止的勾引。
再往后,就是一步一步地勾引了,那个粉衣女孩是她请人去的。
在游轮这种封闭性的环境里,总要有对比,才能体现出另一个人的难能可贵。
只是没想到,呵,这个满口谎言的玩咖先生,在她质问的时候,笑着说粉衣女孩是他朋友的妹妹。
你看,男人们也在时刻想方设法抬高自己的魅力呢。
还有阶梯里那对暧昧热吻的情侣,也是她提前找人候在那里的。
以及那场牌局,简直不要太简单。
她会记牌,也会算牌,陈放和那群人聪明,她不能保证自己把把能赢,但她能保证自己把把都输。
输了,只有输了,让周邓林自以为“赢了赌资”才能更加水到渠成地和他发生关系。
“叶眉,我知道你现在需要什么,我可以帮你说服我父母。”
Arata的照片是她找人偷拍的她和周邓林发的。
这个傻子小姐,她不来闹一闹,宋叶眉哪里有机会利用周邓林那为数不多的愧疚心呢?
他说他知道她是宋叶眉,噢那又怎么样,她一直都知道他知道。
这样玩起来才有意思。
她太了解他这种玩咖了。
宋叶眉终于肯拿起手机,回他一个字:“好。”
大雪还在簌簌地下,有雪花砸到窗户上。
计划这么多,输了怎么办?
那就不怎么办,周邓林的皮相那么好,究竟算是谁睡了睡,还不一定呢。
*
白色客机缓缓降落,在跑道上缓慢滑翔了一段距离,才慢慢停下。
客舱内的广播响起,传来乘务组的温馨女声提示:“亲爱的旅客朋友们,飞机已经安全抵达临江市,现在地面温度是……”
宋叶眉回到临江的当天,于蓝开了车来接她。
“下周派业务部的宋礼去圣彼得堡和那边的邓家谈一下成本。”
“宋总,没想到您真的搞定了邓家,这都能行,您说您出去南极旅游,我还真的以为您是去南极旅游了,看到您朋友圈晒的那个工作照片的时候,我都好敬佩……”
可能是上次宋叶眉把于蓝骂得太过了点,小姑娘现在对她说话,马屁拍得简直过于浮夸。
宋叶眉系好安全带,调了下座椅靠背的合适角度,她对于蓝说:“好了,直接开回公司吧。”
“宋总您太拼了吧,不先回家里休息一下吗。”
宋叶眉说:“于蓝,你再多说一句话,就带上布洛芬走人吧。”
车里终于归于安静。
她闭上眼睛,想到她离开的时候,昨天晚上,她和周邓林在圣彼得堡的餐厅里,平静地分手告别。
他告诉她,他内心的歉疚,愿意牵线她和邓家的合作,但他只负责牵线,他没有权力、也不会蠢到直接拍板决定和宋氏的合作。
后面宋叶眉能不能真的与邓家达成合作,还得取决于股东会做最后的决策。
宋叶眉真诚地感谢他。
她本来也没指望他直接就拍板,她只需要一个契机。
她有自信,只要给她机会,她就可以逆风翻盘、绝地反击。
离开的时候,周邓林再次认真询问她:“以后我来中国,还可以再找你吗?”
“毕竟我们那么,”他看着她,用了这两个字,“合拍。”
宋叶眉看了他现在还空荡荡的手指一眼,说:“找我可以,但是我不会和戴了婚戒的男人上床。”
她的道德感向来很低,甚至低到近乎没有。
但在某些方面,始终潜伏着的道德感却又诡异的高。
她在心底自嘲了下,真他妈恶心,坏是坏得足够彻底,可惜彻底得还不够烂到发霉。
她坐在后排,开了车窗,兀自点了根烟,燃着。
车内音箱自动跳到了《我只在乎你》。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人生是否要珍惜……”
坐在驾驶座上的于蓝把后视镜调了调角度,刚好瞥到她点烟的刹那,她差点忍不住踩刹车。
太美了。
原来女人抽起烟来可以这样美得孤绝。
而彼时的于蓝也不知道,她真的会看宋叶眉这个抽烟的剪影看了大半辈子。
在往后的三十年里,她接了无数次宋叶眉从外地出差归来。
那时候,她已经从刚转正的小秘书变成了分部的总经理。
而宋叶眉也早就登上了无数次所谓业内“优秀企业家”杂志封面了。
……
*
有很多人都采访过宋叶眉,问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年是什么时候。
她说是四十四岁的那一年。
所有人都问她:“那一年是有什么深意吗?”
她总是如往常一样,轻轻摇头,笑而不语。
答案只有她自己知道。
有什么深意呢?
深意就是,那一年沈崇礼出狱,正好撞到了她挽着她新交的二十四岁的新男友的手臂。
那瞬间,他赤橙黄绿青蓝紫的脸色实在是好看极了。
至于周邓林,那个男人,他真是,至死都是个狼人,至死都是个玩咖。
Arata熬到了四十岁,他还是不结婚,Arata终于受不了,主动和他退婚后,他来中国找过宋叶眉一次。
宋叶眉和他上了一次床,可惜,有时候,人不得不服老。
四十岁的周邓林和三十岁的周邓林完全没得比,他依然能用手指和那些花里胡哨的技巧,让她获得快乐。
但他的体力完全不行。
第二年春天的时候,他说还想邀请宋叶眉去圣彼得堡游玩的时候,她毫不留情地拒绝了。
一直到死,她谈了二十四个男朋友。
杨凌笑她是把十二星座各谈了两个。
很圆满了。
她还收养了一个女儿,是个不能说话的失声女童。
孤儿院的孩子们都叫她小哑巴,小哑巴长大后,居然会说话了,而且在她几乎放养的情况下,在国外念书的期间,成了一个美妆博主……
当然,这已经是这个小孩自己的故事了。
无论如何,她这一生,都很圆满很圆满了。
她得到过金钱和权力,从前操控她一生的父母至死都要为她马首是瞻,她的公司业务拓展到国际知名,谁见到了她都不会喊她“X太太”,而是一声恭敬的“宋总”;她也得到过爱,那年的南极,那温柔至极的三十天,哪怕知道那场雪是假的,也足够温暖她。
小哑巴中学时,有道题是:世上最温暖的东西是什么呢?
参考答案写的是:妈妈的爱。
小哑巴把这道题给身为养母的她看。
她嫌弃道:“矫情死了。”
但她没说的是,世上最温暖的是雪啊。
倒春寒来临之前,临江的很多植物都被冻死了。
宋家栽了很多年的那株榆叶梅也死了。
宋叶眉在家里闭眼的时候,她对着那棵枯死的树许愿:
——下辈子让我真的真的当棵树吧。
不计较阴凉与阳光,让我自由地生长就好了。
啪嗒——
最后一株榆叶梅倒在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