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杨瓒随众人一同离宫。
刚过金水桥,即被一名急匆匆赶来的中官唤住。因看着有些面生,仔细打量两眼,杨瓒方才认出,是曾在弘文馆中见过的韦敏。
“杨侍读慢行一步,天子召见。”
现如今,韦敏升任正五品监丞,任耀武营监枪官,在内官监中说一不二,除掌印太监之外,两个少监见了他,都要有几分客气。
闻天子召见,杨瓒正身而立,面向乾清宫方向行礼。
韦敏候在一旁,待杨瓒起身,笑着道:“杨侍读请随咱家来。”
“劳烦韦公公。”
“不敢。”
自金水桥到乾清宫有一段路。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叙几句,竟有几分投缘。
“咱家本是代掌印做事,现下已不在弘文馆,调入乾清宫伺候。”
“恭喜韦公公。”
“不敢。”心下得意,表情中难免带出几分,“能近前伺候天子,是咱家的造化。”
说话间,迎面遇上一辆小车,为两名宫人及数名中官簇拥着,沿宫墙走过。
看到车顶盖着的青布,辨认出到领车中官的服色,韦敏眼神闪了闪,低声对杨瓒道:“杨侍读且靠这边。”
杨瓒侧身,目光落在车身,带有几许疑惑。
这样规格的车舆,他还是第一次见。
宫城之内行车,多以人力牵拉。
天子的步辇肩舆他最为熟悉,其次是在登基大典上见到的玉辂。无一例外,都是大红赤金,不盖油绢,行在御道上,包铜镶金的云板房窗格外耀眼。
今日见这辆小车,比肩舆尚小一圈。木窗紧闭,无雨仍四面垂挂布帘,上为平顶,四角无任何挂饰,只从外部看,很难猜出乘车的是何许人。
中官宫人不可能,天子和两宫更不可能。
不等杨瓒细想,小车已经远去。看方向,直往奉天门。
出宫?
“杨侍读,”见杨瓒停住,韦敏出声道,“过去的是那行人,在万春宫伺候。”
万春宫,天子的后宫?
杨瓒恍然,当即收回目光。
“多谢韦公公提醒。”
“杨侍读客气。”
快行两步,同跟随的小黄门拉开距离,韦敏压低声音道:“不怪杨侍读不晓得,这样的小车已近二十年未见。车里都是犯了规矩的嫔妃才人,被遣送出宫。”
“犯了规矩?”
“正是。”
说完这句话,韦敏不再多言。涉及内宫,杨瓒不便多问。
接下来的时间,两人都很沉默。
杨瓒心中揣着疑问,面上始终未现。会招来祸端的好奇心,还是压下为好。
韦敏暗中打量,心下赞道,不愧得先帝重托,今上重用。冒着得罪人的风险,从高凤翔手里抢来这趟差事,果然值得。
能同杨侍读说上话,得杨侍读一个笑脸,实在是不容易。
天子身边的内官,只有张永谷大用几个有这份本事。韦敏调入乾清宫时间不长,根基不深。想要出头,必须要搏上一搏。
成不了张永谷大用,也要高过丘聚几个。
至于刘瑾,早年有些本事,今上登基之后,却是越活越回去,两次肿着脑袋被抬出乾清宫,已成十二监的笑话。又被司礼监提督掌印不喜,明里暗里收拾,着实让看他不顺眼的中官出了口恶气。
仔细回想,刘瑾落到今天这个下场,里里外外,杨侍读的作用可是不小。
韦敏翻翻眼皮,自己想要出头,即便无法得杨侍读几句夸赞,也不能像刘瑾一样被他厌恶,见着面就抽,以致失去天子信任。
自到天子身边伺候,韦敏提着心,愈发了解天子性格行事。
说起来不可思议,只要杨侍读一句话,甭管是谁,都会被天子厌恶疏远。
杨侍读两次挥舞金尺,不只狠狠教训了刘瑾,也警醒了张永谷大用等宦官。想活得好,必要谨言慎行,一心做事,少挑拨是非。
撺掇天子和朝臣针锋相对,趁机为自己求得恩宠,捞取好处,打死也不能干。
刘公公成为鲜活的反面教材,时刻被众内官牢记在心。
就结果而言,称得上劳苦功高,为内宫整肃风气做出巨大贡献。
乾清宫前,禁卫手执长戟,站在廊下,一身铠甲闪闪发亮,如金制一般。走近会发现,铠甲表面都有磨损,部分还带着刀痕,应是早年之物。
杨瓒皱眉,心中带着疑问,走进东暖阁。
刚要行礼,就被朱厚照叫起。
“杨先生不必多礼,快来看看,这身铠甲如何?”
朱厚照站在暖阁正中,张永和谷大用几个围着,正为他系上护腰,套上臂甲。
龙冠已被摘下,发髻重新束过,不用发簪,只以绣有金线的绢带固定。
丘聚手捧头盔,小心翼翼上前,朱厚照抓起戴上,就要拉下面甲。
“此乃太宗皇帝战甲。”朱厚照很是兴奋,“殿外禁卫铠甲,也是太宗皇帝年间打造。”
杨瓒顿觉牙酸。
难道这位没发现,腿甲正往下滑,肩甲多出一块,束胸甲的中官都快哭出来?
穿衣服要符合尺寸,甲胄亦然。
大体看,太宗皇帝这套甲胄必是量身打造。
从腿甲臂甲和胸甲推算,太宗皇帝必是大明猛男。身高超过一八零,接近一九零,肩宽背厚,臂粗腿长。
反观朱厚照,个子不矮,体格根本没法看。
纵向对比,勉强能达到七成水准。横向对比,差得不是一星半点。不提其他,至少要把肱二头肌练出来,才能撑起肩甲,系牢臂甲。
“太宗皇帝的甲胄,甚是威武。”
杨瓒垂首。
他说的是实话,即便是钻空子,所答非问,到底不会有欺君之嫌。
“杨先生果真这么觉得?”
朱厚照大喜,扶着头盔,拖着宝剑,丁零当啷往前走。
杨瓒看得眼角直抽。
幸亏自己站得近,再多走几步,难保不会从身上掉下几块铁片。
“殿外禁卫的铠甲,杨先生都见到了?”
“回陛下,臣已见到。”
“觉得如何?”
“甚是威武。”
“善!”
头盔遮住视线,朱厚照觉得碍事,摘下来捧在手里,眼珠子一转,忽然罩到杨瓒的官帽之上。
“陛下!”
张永几个惊呼出声。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杨瓒顿感头皮发麻。
太宗皇帝的头盔岂能随便戴,传出去便是大不敬之罪。
天子亲自给他戴的也不行!
看着杨瓒,朱厚照捧腹,大笑出声,甚至捶起大腿。
杨瓒表情紧绷,缓缓抽出进尺。
“陛下,此举甚是不妥!”
朱厚照被吓了一跳,还以为杨瓒要抽自己,忙将头盔取回,道:“此为太宗皇帝就藩时所穿,内府均有记载,杨先生无需介怀。”
那也不成!
戴皇帝的头盔是大不敬,戴藩王的也没好到哪去!
杨瓒气得嘴唇发抖。
亏他为这个熊孩子殚精竭虑,做好和满朝文武撸袖子大战的准备。结果倒好,没和预想中的对手开撕,先被“队友”坑了一回。
这样的玩笑绝对不能开。
朱厚照没意识到严重性,杨瓒却不敢用自己的小命冒险。
“陛下,如这般举动再不可行!”
“这里没有旁人,杨先生无需担心。”
“陛下!”杨瓒加重语气,“难道陛下忘记寿宁侯之事?”
“帝冠龙袍,彰显天子之威,岂可儿戏。纵是藩王甲胄,亦不可轻忽。”
杨瓒退后半步,跪地行大礼。
“昔日寿宁侯假醉酒,冒戴帝冠,冒犯天威,实大不敬,为天下所厌。”
话到这里,杨瓒顿首。
“臣不能规劝陛下,致陛下行此举,难辞其咎。降跽泥首,不能赎罪!”
“杨先生……”
“陛下,此事并非儿戏!”
杨瓒话落,暖阁内落针可闻。
张永和谷大用等不敢出声,朱厚照收起笑容,咬着嘴唇,头盔抓在手里,不知如何是好。
“杨先生,你先起来。”
“陛下,臣有过,不能起!”
说话时,杨瓒高举金尺,当着朱厚照的面,反手抽在自己身上。
啪的一声,激痛自肩头蔓延。
杨瓒脸色煞白,不顾冷汗从脸颊滑落,狠狠又是一下。
破风声在殿内回响,接连抽了三下,杨瓒方才停手。
左肩以下失去知觉,手臂软软的垂着,手指均已麻木。
“杨先生!”
朱厚照的脸色比杨瓒更白,不叫张永等人,亲自上前扶起杨瓒。见其疼得皱眉,声音中满是焦急。
“谷伴伴,传御医!”
“陛下,臣无碍。”杨瓒连忙出声,“无需唤御医,惊动朝中更不好收拾。”
“可……”
“陛下,还请听臣一言。”
朱厚照眼角泛红,叫住谷大用。
“去内殿取青玉膏。”
“是。”
谷大用的背影消失在侧门,余下中官皆屏气凝气,双眼紧盯青砖,不敢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