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生气了。
因为书侯的拒绝,或者说,他把书侯的拒绝当成顶撞,即使书侯没有丝毫不礼之举。
苏沉鱼手心冒汗,心想她得做点什么,书侯要是这样刚下去,狗皇帝肯定要罚他。她太清楚狗皇帝这表情了。
但是——
狗皇帝多疑,他知道她是从书侯府出来的,书侯是她的前主子,刚才书侯接她回来,这会儿她若是替书侯求情,谁知道狗皇帝会想到什么方面去。
说不定她的求情,反而会加重狗皇帝的怒火,更加迁怒于书侯。
明明书侯不止一次拒绝狗皇帝的做媒,为什么这次狗皇帝会这么生气?
苏沉鱼心中思绪电转,然而短时间内,实在想不到好方法,这时,狗皇帝已经轻笑着说:“子初,如果朕今晚,非要你纳下墨姑娘,你待如何?”
他的自称由“我”转成了“朕”。
书侯声音没有丝毫起伏,脊背挺得笔直,他即使跪着,依旧跪得顶天立地,如寒霜中屹立不倒的雪松。
“请皇上收回成命。”
“书侯,你今晚偏要和朕对着干?!”狗皇帝提高声音,面无表情地盯着地上那人。
“夫君息怒。”苏沉鱼内心狠狠骂了一句,面上却露出惊吓的表情,她小心翼翼道,“今晚是中秋团圆夜,您早些时辰还说,幼时您得书侯大人陪伴,两人一起在中秋分食月饼,那是您吃过最好吃的月饼呢……不像我,幼时连饱餐一顿都难,连月饼是什么都不知道。”
说着说着,眼中盈了泪。
狗皇帝脸上的怒容收敛了些,疼惜道:“你这丫头,专挑软的来刺我,要是我幼时便识得你,一定早把你接进身边,当宝贝养起来。”
呵呵哒。
狗皇帝的嘴,鬼才信。
不过她心中也是松了口气,看样子狗皇帝气已经散了,下一秒,狗皇帝揉了揉眉心,叹道:“小鱼儿,你去替我劝劝子初,我要他收下墨姑娘是心疼他,丰城水患,朕信得过的人只有子初,可水患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治好的,有个人照顾他,朕也安心。”
他对苏沉鱼说的这些,轻描淡写地将刚才发怒转化成是对书侯的心疼。
苏沉鱼:“……”
让她去劝?
狗皇帝温柔地看着她:“我差点忘了,我家小鱼儿,进宫之前可是子初唯一的贴身侍女呢。”
苏沉鱼整个后背瞬间发麻,从脚底升起一抹凉气直冲头顶。
“你的话,子初说不定会听呢。”狗皇帝轻轻推她,“去吧,帮为夫劝他。”
苏沉鱼微咬舌尖,定了定神。
她不去劝的话,会坏事。
书侯不听她的劝,狗皇帝会继续生气,她和他,大概都得受罚。
可要是书侯真听她的劝纳了墨姑娘,更会坏事。
看起来怎么都会坏事。
苏沉鱼转身,眸光一掠,正好对上书侯的视线。
白衣胜雪,那盏兔月灯立在他的身旁,暖黄色的烛光似乎将他身体周围的寒意驱散了些。
他的眼神很深,却又很淡,视线只相交一瞬,书侯低下头,道:“愉嫔娘娘曾经虽是臣的侍女,但她能被皇上宠幸,乃她之福。无论是谁来劝,臣之意,已决。请皇上责罚。”
苏沉鱼那到嘴的劝话没了说出口的机会,她想的是,书侯不用跟狗皇帝对着干,先把墨姑娘带走就是,事后要不要纳墨姑娘,那是他的事。
……转念一想,以书侯的为人,如果今晚答应将墨姑娘带走,只怕要不了多久消息就会传出去,届时如果他不纳墨姑娘,一来抗旨,二来让墨姑娘如何自处。
虽然天启国民风开放,夫妻之间婚姻不和,可和离,女子亦可改嫁……但终究女子处在弱势群体,受名声而累。
一旦书侯今晚带走墨姑娘,就得对她负责。
可是书侯这话也太刚了,简直是在威胁狗皇帝。
果然——
“好,好一个书侯!容钰啊容钰,当真以为朕舍不得罚你?”狗皇帝大怒,拂袖将桌上东西扫于地上,包括苏沉鱼替他猜回来的那盏龙灯。
龙灯里的烛火倾倒,瞬间燃烧起来,苏沉鱼眼睛一亮,装作被吓到,脚下一滑,倒向那燃烧的龙灯。
“啊——”那位墨姑娘惊呼出声,“愉嫔娘娘!”
这一变故是谁都没想到的。
苏沉鱼倒下的时候,特意把手缩进大袖里,这样就算衣服被烧着,一时半会儿也被烧不穿,她为自己的机智点个赞,很快她闻到身上传来的焦糊味——她的头发!
下一秒,黑影投来,苏沉鱼身上燃起来的火裹熄后,她才发现投下来的黑影是狗皇帝的披风,狗皇帝半蹲着,差不多将她揽在怀里,她抓紧机会,眼泪啪嗒啪嗒狂掉。
“皇上,臣妾给您猜的龙、龙灯,没了。”她伤心地看着已经烧得只剩骨架的龙灯,书侯已经从地上站起来,看他站的位置,他刚才应该是把烧起来的龙灯踹开了。
狗皇帝脸上没了表情,沉沉地看着她:“没了就没了,身上可有伤着?”
“……手疼。”她泪眼汪汪地说,并颤颤巍巍伸出手,那是她发现身上火快要被熄灭,一咬牙主动去灼了下。
狗皇帝拦腰抱起她,转身去内室:“去外面跪罚,没有朕的命令,不许起来!”
这话是对书侯说的。
“臣,遵命。”
苏沉鱼心里那口气终于松了,只是罚书侯跪下,这事儿了了。
但她的事还没了,狗皇帝的气还没消,而且……她能感觉到,这气是冲她自己的。
大概是气自己这一摔,坏了他的事——他本来想借题发挥,重罚书侯。
他的宠妃受伤,还是因他受伤,他多多少少要顾忌。
“皇上。”苏沉鱼含着泪,怯怯出声,“都怪臣妾,没有护好龙灯。”
“哦?”
“臣妾应该在您甩袖的时候,迅速把龙灯拿开的。”她难过地说,“臣妾可是猜了多次,才将这龙灯猜回来给您呢。”
“我不是说了吗,该叫我什么。”
苏沉鱼羞红脸,软软地说:“夫君。”
“我看你刚才怎么叫得不情不愿。”
“有外人在……我、我害羞呀。”她将脑袋埋在他怀里,内心继续为自己的演技点赞。
这句话取悦了狗皇帝,他大笑出声,他是真的开心,苏沉鱼能感觉到他胸腔传来的愉悦震动,所有的怒气全部消失了,狗皇帝恢复成温柔多情的模样。
“是为夫不好,吓到你了。”
他将她放在床榻,执起她烫伤的手,心疼不已,宣来随行太医,太医拿出烫伤药膏,他亲自替她上药。
“你呀,摔哪不好,偏往火堆上摔。”
苏沉鱼好不容易平静下去的小心脏因为他这句话又狂跳起来。
“胆子这么小,可怎生是好。”
他好像只是随意这么一说,并没有其他意思,苏沉鱼稍稍放下心来。
“我的头发……”她转移话题,伤心地看着自己被烧了一截的秀发,眼泪再次决堤。
狗皇帝见她这样,却再次大笑起来:“无妨,为夫不嫌弃你。”
“真的吗?”苏沉鱼哽咽道,“我们才到这里三天,您就找了个美人儿,我一点都不知道……现在手受伤了,头发也不漂亮了,您肯定会嫌弃我。”
狗皇帝十分享受她的“撒娇”和“无理取闹”,心情明显愈发愉悦:“那美人可不是我给自己准备的……那是我让人物色许久,专门给子初准备的,他却不要。容子初这头倔驴,真真是气煞我也。”
“您这么说……难不成还是想将那位墨姑娘收下?”她故意歪曲他的意思,更加伤心了,“墨姑娘容色倾城,又精通书画……我、我……”
狗皇帝哄她:“好了好了,别哭鼻子了,我有夫人一人足矣,怎会再惜其他野花。”
……
后半夜,苏沉鱼忽然惊醒,雷声轰鸣,不用看都知道外面暴雨狂至——中秋月圆之夜,却下如此大雨。
狗皇帝没在旁边。
苏沉鱼转了个身,用被子蒙住头,欲隔绝雷声,昏昏欲睡时,一个念头蹿进来——书侯是不是还跪在外面?跪在哪里的?
屋檐内,还是屋檐外?
苏沉鱼翻身坐起。
有宫人询问:“娘娘可要起身?”
“皇上呢?”
宫人答:“太守大人求见,皇上担心吵到娘娘,在天字三号房间与太守大人会谈。”
苏沉鱼披衣下床:“反正也醒了,暂时睡不着,我等皇上回来……”
她状似无意地说:“书侯可回去了?”
宫人:“书侯大人还跪在外面,已淋了两个时辰的雨。”
苏沉鱼:“!”
宫人又道:“奴婢听闻,书侯大人前些日子被刺客所伤,一直这样淋下去,恐旧伤复发。”
“你如何得知这么清楚?”她轻轻地说。
“娘娘恕罪,只是奴婢与书侯大人身边一位侍卫自幼相识,所以知道一二。”那宫人吓得立刻跪在地上。
苏沉鱼无法验证这是不是狗皇帝的试探,收回目光,想了想,她道:“随本宫去厨房,夜晚寒凉,皇上与太守大人会谈,理应进些热食。”
“是。”
去往厨房的途中,透过客栈回廊的窗口,她随意往外看了眼。
书侯跪在客栈门口屋檐之下,倾盆大雨之下,身姿依旧笔挺如松。
白衣染上了墨点。
脊背却不曾弯曲。
那场中秋会面,那是他映在她眼中,最后的面画。
作者有话要说:书侯,姓容名钰,字子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