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初冬, 似乎比往年来得更为寒冽。
负责洒扫的小宫人在晨雾中穿梭,飞扬的衣带随风飘荡,衫子裙子是白的, 鬓边的珠花也是白的。恍若一朵朵白花。
花本该是美的, 是盛放的, 但永安宫这些白花似的宫人,是不敢像花一般张扬美丽的。
自废太子逝世后,百天内禁绝歌舞, 七七四十九天内禁屠宰,一月内禁嫁娶。宫人更要小心谨慎。
废太子死的时候已不是太子,死后却仍享了太子下葬规制,有的甚至超过储君规制——官民服丧百日,就不是储君该有的规制。
宝鸾从舆车下来,穿过紫宸殿外排列的一行行甲士, 走进厅堂后的花障, 在长廊边停下。
长廊石阶上, 女官正在掌掴一个年纪小小的宫人。
女官问:“还笑不笑?”
宫人被打得脸颊高肿,哭噎着回答:“不笑了。”
女官没有就此住手, 继续训斥:“是不敢笑, 还是不想笑?”
宫人抖着颤栗回答道:“洛王殿下仙逝, 奴心中悲痛,如何笑得出?”洛王,是废太子死后的追封。
女官满意点点头,没有再打她, 指了庭院外一处靠墙的角落:“去那里跪着, 跪到天黑为止, 不准进食。”
一声无意的笑声, 招来一场掌掴和一天的罚跪,小宫人呜呜咽咽磕头,不但不能抱怨,而且还得谢过女官的教诲。
教训完小宫人,柳女官这才发现宝鸾的身影,连忙上前行礼:“公主。”
宝鸾朝小宫人罚跪的地方看了看。
柳女官欠身,缓声道:“让公主看了笑话,是婢的不是。婢虽罚她,却是为救她,今时不同往日,一声笑是会丧命的。”
宝鸾何尝不知宫内的禁忌,内宫多日未闻笑音,是圣人不准人笑。她停下来,却不是为那个不小心笑了一声的小宫人。
柳女官上前两步,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陛下悲痛,还请公主劝慰些。”
宝鸾斜睨她,这无疑是个美丽的女郎,身姿窈窕,花容月貌。
紫宸殿没有宠妃,却有一个又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官。她们中大部分人,是皇后所送。有时候几年才送上一回,这一个,是去年废太子从江南道回来时,被皇后送来紫宸殿的。
宝鸾神色淡淡,没有理会柳女官的话,而是冷声道:“辛劳你为娘娘分忧。”
柳女官有些吃惊,窘迫地看宝鸾一眼,不明白为何一向善解人意的三公主突然冷淡她,话里甚至有些挑衅的意思。
女官们在紫宸殿行走,总有个别格外受人礼遇,受礼遇的原因众所周知,无需挑破。好几年没有这样的人出现,今年是柳女官,她难免有些自得。
“公主此话差矣,虽然内宫之人皆受娘娘教导,但婢在紫宸殿侍奉,不但受娘娘的教导,更受陛下的教导。”柳女官扬眉,没有半分羞惭,反而很是坦然。
宝鸾正眼不瞧,直接从她身边走过。
柳女官一怔,被忽视的尴尬令她面色不豫。
傅姆有些担心,小声向宝鸾进言:“这些人来来去去,虽然没有名分如同浮萍,但在陛下面前也能说上半句。公主何必招惹她?”
宝鸾也不知道自己今日是怎么了。像是一根刺扎在心上,她的心里有刺,也想刺一刺别人。
一看到柳女官,就想到皇后,想到皇后,就忍不住想到长兄。
宝鸾眼神怏怏,道:“我不喜欢她,姆姆,她的眼睛让人生厌。”
柳女官的眼睛,是一双秀长妩媚的眼。皇后也有这样一双眼。
傅姆噤声,这就不敢再开口。
宝鸾来到内殿,绣雪梅的门帘后,圣人独坐窗下,背影削瘦萧条,看上去老了好几岁。
“阿耶。”宝鸾唤他。
圣人没有回应,目光凝在窗外的腊梅上。
梅花开放,迎霜而立。
他曾在这满树寒梅下,教导他的长子什么是英勇无畏,什么是百折不挠。
眼前渐渐模糊,圣人回过神,听到耳边的呼唤声“阿耶”。抬眸看去,原来是他最喜欢的女儿。
圣人招手:“小善,你来了。”
宝鸾轻步过去,行过礼,在圣人脚边跽坐,仔细瞧了瞧,袖中伸出手,手里携丝帕。
丝帕在圣人面上拭过,圣人看到丝帕沾湿的痕迹,先是疑惑,再是恍然。
原来是他的泪。
他苦笑着摇摇头,打量眼前这个最贴他心的孩子。
她圆圆的杏眼,不复往日的水灵与朝气,一派灰败颓意蕴藏其中。唇没有沾口脂,颊边没有施粉,白而略微发青,看上去没有什么气色。
她的悲伤显而易见。圣人从中得到一丝抚慰。
这世上至少还有一个人,毫无任何芥蒂,怀着一颗不掺任何杂质的心,情真意切地怀念明达。
“你不要终日痛哭。”圣人安慰道,让她伏到自己膝上。
这般亲昵举动,成人后的子女与父母间鲜少有,天家更是如此。
古人提倡的教育,是防溺爱,严管教。一位受封建正统教育的父亲,再如何宠爱女儿,也不会在她长大后还让她伏在身上撒娇。
宝鸾怔了怔,而后慢慢伏过去。
多日来的悲楚与无力,这就有了缓解与依靠。
眼泪,汩汩泣下,像溃堤的洪水。她哭得一抖一抖,嘶哑着嗓音说:“阿耶,让太医院开药,要那种喝下后就不会感到心痛的药,阿耶,你下令好不好,我和他们说,他们总敷衍我。”
圣人轻拍宝鸾的额头,叹道:“傻孩子,他们不是敷衍你,世间没有治心痛的药。”
宝鸾捶捶胸口,泪眸雾雾:“可是这里痛,很痛很痛。”
圣人抚抚宝鸾后脑勺,传人进来:“吩咐陈院首,让他给公主开些安神的药。”
宝鸾想说喝不下去,圣人又道:“公主喝不下苦药汁,让制成丸药。”
内侍领命,跪拜后退下。
宝鸾感受着这份关切,忽然更加难过。
她的眼泪一颗颗沾到圣人袍间,圣人也不怪,看她伏在膝头泣泪,恍惚像是看到明达幼时学步,摔疼了要父亲抱,哭得极为伤心,大眼睛噙着泪珠,哭几声停下来,擤擤鼻,然后继续哭。
我的孩子。圣人痛心疾首,凄怆无声大喊:明达,朕的明达。
圣人魔怔一般,喃喃自语:“世间这么多父母子女,是慈爱的父母多一些,还是孝顺的孩子多一些?”
宝鸾想着死去的长兄,脱口而出:“古有哪吒削肉还父剔骨还母。”
圣人僵了僵,问:“你说什么?”
宝鸾仰面,这才发现圣人面色已变,眼神凌厉。她猛地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嘴唇微张,应该补救应该请罪,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圣人的慈父面孔就此变幻,他审视宝鸾,声音里威严沉沉:“是谁教你的?”
宝鸾凝滞半瞬,随即不慌不忙从圣人膝头直起身。在他凛凛的眼风中,她恭敬地袖起手,行的君臣大礼:“回陛下,臣夜梦长兄不能寐。”
圣人久久凝视,看了不知多久,终是收起犀利的眸光。他重新携过宝鸾,擦去她眼下泪水:“好孩子,你是朕喜欢的好孩子,你要做的,是看花照水,其他的,无需你操心。”
宝鸾辩道:“女儿没有。”伏身,再次道:“女儿夜夜梦长兄,长兄有话不能言。”
她想为太子喊冤,想为太子正名,想让圣人还太子一个清白。她有无数的话想说,可是圣人不愿听。
圣人脸上不加掩饰的烦躁,一个字都不想多听,他挥挥手,示意宝鸾出去:“去吧。”
宝鸾揉揉发红的泪眼,身体似坠千斤沉石,行礼后慢步走出去,走到门边时一个踉跄,差点跌跤。
宫人扶住宝鸾,宝鸾站定后下意识回头看。
华丽的重重纱珠帘挡住内室中圣人的身影,有些飘飘渺渺海市蜃楼的感觉。
圣人的眼泪,圣人的温情,埋在这海市蜃楼中,好似一切都只是幻影。
宝鸾哽咽着拢拢身上的帛衣,脚下一步步恢复稳健,直到像来时一般的坚定。她没有任何悔意,带着对太子的悼念,昂首迈出紫宸殿。
冷香飘过深红的长廊,琉璃瓦飞檐角,花影里柳女官的面容若隐若现。
她披着石青色帛衣风帽,悄悄往皇后殿中去。
翌日,皇后宣宝鸾。宝鸾去时,入宫拜见的贵夫人们也在。
庭院里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池子,池中引温泉水,有鱼嬉戏,有花房里移植的芙蕖。
初冬赏夏荷,荷花只能活一日。皇后的池中,水芙蓉却日日盛放,永远新鲜。
皇后指着池子里一株硕大的红莲,当众问宝鸾:“你自小聪慧,又爱念书,不如说些典故,让我们听听古记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