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宝鸾最喜欢的人,表哥肯定能排前三。
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天天盼着出宫见表哥。表哥博学多闻过目不忘,无论是诗赋经史还是山野趣闻,只要书上有记载过的,没有他不知道的。这还只算是表哥身上最微不足道的好处之一。
他天生有种令人信服的魅力,得道高僧也无法与之相比的慈悲风姿,寻常卑微的事物,经由他的眼他的嘴,仿佛菩提树下尘埃闪金光,立时变得独一无二妙不可言。
幼时姑姑们打趣,问她日后要个什么样的如意佳婿,她大声说,要表哥。什么都不懂的年纪,如意佳婿的意思都没弄明白,一张嘴就是要表哥。
孩童的虚荣心,有了表哥,人人都会羡慕她。
等再长大一些,渐渐明白了人情世故,对于出身高贵又曾舍身救过她的表哥,就不由自主生出更多除感激和虚荣心作祟以外无法明言的情愫。
如幼雏恋窝,她想她是依恋过他的。
宝鸾伏在小案上单手撑着下巴,窗外一轮明月皎皎似玉,她心想,月亮若有化身,大概就是表哥那样的。
白日匆匆一面,过往的记忆全冒了出来。有好的,不好的,有些记不清了,有些崭新依旧。缈缈一探,总归是欢愉多过哀愁。
表哥从凌空飞云的少年长成了温如玉稳如山的男人,西域的风沙烈阳没有使他憔悴败颓,反而雕刻出更为阔朗泰然的气质。
当年他离京时她伤心欲绝,心里也曾偷偷怨过太上皇,怨他为何要让表哥去那么远的地方。后来也知道了是表哥自己请命,是他自己的抱负。可她还是怨,不舍得怨他,就只能继续怨太上皇了。
她曾无数次设想,再见表哥,定欣喜若然。可今天久别重逢心愿成真,却没有像她当年想的那样扑上去抱他,喜极而泣哭诉自己很想他。
她立在原地,在他向自己见礼后,神情已恢复平静,没有兴奋的拥抱,没有激动的眼泪,她甚至避开了他的目光,丢下一句:“表哥,好久不见。”然后就走了。
实在丢人。连同郡太守商量树种之事都忘了,走得匆匆忙忙,出了官衙大门才想起自己还没办正事。但又不好意思折返,夜里回想,仍觉懊恼。
檐下侍女轻声回禀:“殿下,有客来访,说是长安崔家郎君。”
室内一阵细碎混乱的响声,久久没有回应,寂夜止息,侍女侧耳听,忽然脚步声轻踱至门边,公主的声音婉约似落珠:“请客人至雅室稍候。”
所谓雅室,其实就是个廊庭,用槅扇门四面遮住,隔出一间待客的大室。穷乡僻壤,没什么好讲究的,也讲究不起来。
室内四壁萧条,唯有一轻纱帘帷,一素纸屏风,两盏汉宫烛灯,并两团茵席。宝鸾停在门外悄悄往里看,月影烛光下,一人跪坐席上,和白天的布衣麻鞋截然不同,锦袍金冠,腰悬双鱼佩,侧影俊雅,叫人联想到名家下的仙。
她默默赏了片刻,不知不觉脚站麻了,室内人这时忽然转头往外探。
四目相接,洁白光泽的月辉中,他出众的相貌隐然如神祇,墨黑的眼看得人心如擂鼓。
“表哥。”她乖巧唤一声,像顽童被抓,生出偷窥的心虚感。
要走,走不得,往前,近乡情怯般拘谨。况且,脚也麻了,动不得。
一眨眼表哥已来到身前,似是看出她的窘况,道一声“失礼了”,伸手来扶。
“痛痛痛。”脚如针刺,宝鸾轻呼出声,被自己羞得脸红似霞。
表哥关心切切:“唤医工来瞧一瞧?”
宝鸾摇摇头:“揉一揉就好。”说着让他扶自己往屏风那边去,往里一藏,揉了好一会揉通气血,这才重新出来相见。
脸也丢了,别扭的心思被羞愤一冲,冲到十万八千里外,反倒淡然了。
两个人端坐茵席,宝鸾大大方方正视他,这一看,就看到他脸上隐隐的笑意,刚平复的心情顿时又波涛汹涌,气恼道:“表哥,你早就知道。”
知道她在门外偷看他,说不定他故意摆出那样如匪如玉的侧影让她瞧呢。
崔玄晖起身叉手作揖:“臣有不敬之处,还请公主海涵。”低下的脑袋从手臂里抬起,冲她眨眨眼。
这人真是,连开玩笑都端得一本正经的样子,叫人不好与他计较。宝鸾抿抿嘴,心里其实有些高兴,但嘴上硬邦邦地说:“若不海涵,你当如何?”
崔玄晖板正身体,又是一个深揖,道:“那臣只能尽力让公主开颜了。”
话毕,他掏出一块布帛,上下翻亮,数次翻布掀布,分别现出一只银香囊,一只玉梳背,一只玲珑玉雕,最后竟是一只活生生的白兔。
宝鸾惊讶不已,抱着白兔喜不自胜,矜持和疏离全都消散,仿佛回到儿时在崔府缠着表哥玩闹,多年未见的光阴从未存在过。
“表哥,你好厉害。”
崔玄晖露了这一手,却还是克己守礼的样子,问:“臣能否得公主宽宥?”
宝鸾爱不释手摸兔子:“能能能,表哥你快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