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没有回永安宫,她回到了自己的公主府。
原本长安没有她的公主府,还没有出宫建府就被赶去凉州的公主,人都不在,有谁记得给她修建府邸?
就算长安城有那么一两个人挂记她,也没能力在朝廷西伐之时让工部腾出手来修建府邸。
当这座豪华奢侈精致的府邸摆在眼前时,她便知道,这是班哥的手笔。除了他,没人有这个心且能付诸实践。
入永安宫问安的时候,圣人特意提起她这座府邸,说工部为修这宅子忙活了半年。宝鸾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开口就是叩谢天恩。圣人意有所指,许是想借此牵出班哥的错处,许是单纯借此表示自己的关爱体贴,反正宝鸾就一个反应——感激感激,多谢多谢。
宝鸾好几年没见圣人,久别相见乍一看很惊讶,多看几眼后,还是诧异——他多了许多白发,添了许多皱纹,精神面貌也不太好,有种暮年老人踟躇的郁气。
他的身上已无皇帝二字的余威,这只是个寻常长辈了。
她有些心酸,但更多的是释然。
圣人的眼神落在宝鸾身上,慈爱的笑容有一瞬间让她错觉自己七八岁时的光景。
但其实那时也不全是好日子。
如今这慈爱的眼神里多添了一些别的意味,更令人无法动容。
圣人问她为何迟迟不回长安,又问她随军途中有什么见闻?
宝鸾说,自己不回长安是怕圣人怪罪,随军途中所闻所见,和西伐的将士们并无两样。
话说到这份上,再问也不问出什么了。想从她身上撬出一个口子,是不可能的事。
圣人欲言又止,忽然琉璃水晶帘后传出动静,一直不曾露面的皇后从帘后款款走出,容貌依旧,风度耀耀,未减半分。
她站在圣人身后,比他更像个皇帝。
皇后似笑非笑看着宝鸾说:“六皇子看重你,这很好。他这几年辛苦了,你替我们多多照顾他。”
一个看重一个很好,再来一个辛苦和照顾。这四句话,由皇后口中说出来,要说有好意,傻子都不信。
搁前几年,宝鸾若听了这样的话,不是憋得眼泪哗哗就是吓得惶惶不可终日。所以说女郎家就该多出去走走,长长见识吹吹风雨,历经过几次生死之事,再大的事也不算事了。
宝鸾抬眸对视皇后,因皇后站着,她不得不扬长脖子,这一姿态使得她看上去更加高贵美丽。
她的皮肤不再如牛奶般白皙,高挑的身形不再如蒲柳般纤弱,当她微敛杏眼时,甚至有几分刺人的锋利。可她仍是人群中最光彩夺目的那一个。
宝鸾抑扬顿挫说:“六兄友爱,我这做妹妹的自然有福气。圣人娘娘教导得好,六兄才能取得如今的成就。他前阵子还对我说呢,父母在不远游,这几年一直在边疆,疏于为人子女的义务,如今回来长安,往后一定日日奉孝圣人娘娘膝下。”
语气是恭敬的,话也是好话,但其中意味如何,就只能听的人能体会了。
圣人和皇后目前最不想看到的人是谁?是班哥。
这个儿子已经和他们彻底撕破脸皮,估计多看几眼都能气吐血。真要日日被这个儿子献孝心,也不知道谁先呕死谁。
皇后仍是一副笑脸融融的样子,眼底已是怒气汹涌。
她仔细打量眼前这个不曾被她放在眼里的女郎。四年的边疆生活,没有磨灭这份美貌和生机。过去那个永远在她面前垂眸听话的小女孩儿,已经被眼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浑身是刺的女郎彻底替代。
四目相接,没有畏惧,没有胆怯。仿佛她们已是可以平等相视的两个人。这份随意和镇静,更令人恼火。皇后脸上的笑容一点点褪去,重新退回到帘后。
宝鸾的目光随即收回,没有追看皇后去了哪。她继续和圣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话家常,仿佛皇后从未在此出现过。
出了宫,宝鸾身心舒畅。如果说进宫前她还有那么一丝丝的不安,那么这趟进宫后,她就彻底放轻松了。圣人和皇后的虚张声势,以及皇后恼怒至极却还是退到帘后,恰恰证明了班哥前几日所言非虚。难怪他对她说,以后不必在意永安宫的任何人。
权力的更替往往是惊涛骇浪却又无声无息。
西伐后,太上皇和班哥的声势几乎到达顶峰。在这场棋盘上。最终只剩下祖孙两个对弈人。
班哥是太上皇一手捧起来的。而太上皇已经老了,再多的仙药,再厉害的方士,也无法挽回日薄西山的寿命。
班哥所立的是开国以来第二件件奇功。第一件奇功是太上皇当年征高丽,而这第二件比之第一件,更能称得上功在千秋。
有功自然等论赏,可他已经升无可升。再往前升,那便是皇太子。代天子祭天劳军后,班哥回城第一件事,便是去太极宫问安。
等他从宫里出来,立皇太子的风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晋王请修功德簿,严明自己不敢贪天之功,此番扫荡吐蕃,清除边疆乃太上皇高瞻远瞩,退敌有策。加上臣工们齐心协力,将士们并肩作战,才有今日这番百年内之大安。
此言一经传出,群臣交口称赞。太上皇更是满意至极,心中最后一块石头落下。他本就是对权力极为贪恋的君王,除了权力从未将别的什么放在心上。对待后宫嫔妃也好,对待自己的亲生子女也好,份量还不如他库里收藏的一把弓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