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鸾气得头昏眼花,又委屈又愤怒,眼泪不争气地涌出来。
明明已经被气到哭,仍不愿示弱,泪花噙在眼眶里硬生生忍住才没大串往下掉。
眉眼倔强,小脸仰着,一副豁出去的样子,好似风萧萧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返。
太上皇许多年都没被人顶撞过了,猛地被个小女郎当面顶回来,倒是新奇。
但新奇归新奇,养尊处优多年养成的不容置喙仍占上风,他呵斥一声:“放肆!”
宝鸾昂着脖子,放肆就放肆。
上回她就想放肆了,这次干脆过够瘾。死都不怕,还怕什么?
“赐死我。”她再次说,清亮的声音响彻大殿,“我不做人侧妃。堂堂一国公主,没有为人妾室的道理。陛下执意如此,等我到了地府定向阎王爷狠狠告上一状。”
“告状?你还要告状?”
“有何不敢?冤死之人,自当告状申冤。要是阎王不受理,我就自己来索命。”
太上皇气笑了,指着宝鸾:“你……”
宝鸾立马接口道:“嗯,我放肆。”
大概是气过了头,太上皇倒收起严厉的嘴脸,老小孩较真,不慌不忙往回找补:“你又不是真公主,摆架子给谁看。”
宝鸾反应迅速,立刻亮出爪牙回击:“那李家历代封的公主都做不得数了。反正丢人的不是我,谁封的谁丢人。”
她身上无双公主的封号是圣人封的,但西伐归来后,镇国公主的封号是由太上皇亲自下旨恩批的。
当时班哥为许多人求了恩典,头一个便是宝鸾。
她这话相当于把太上皇父子俩都绕进去骂了,而且还是有的放矢,并不能说无理取闹。
大殿死一般的寂静,宫人们含胸低头,大气不敢出。连平日最会插科打浑的老中官此时也讳莫如深,被三公主的大胆所震惊。
敢这样在太上皇面前说话的人,坟头草都已有三丈高。老中官隐隐觉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识,说话大胆倒在其次,三公主这般姿态熟悉得很,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小心翼翼察言观色,瞧见太上皇半眯着眼,正试着辨认莲台下三公主的模样。
太上皇老了,眼睛不中用了,盯着宝鸾的身影瞧了许久,招手道:“你上前些。”
宝鸾两手提着裙子,走路像跺脚,几步的距离,走出了威风赫赫的气势。
太上皇很少正眼看人,小辈们是何模样,远远地瞧一眼就罢,从未往心里去。从前对宝鸾只是依稀有个印象,知道是个好模样的小女郎。
此时乍一眼看清楚,鼻子是鼻子,嘴巴是嘴巴,这幅得天独厚的面孔配上傲气刚烈的神情,像极了某个旧人年少时意气风发自命不凡的样子,冲击力极强。
太上皇按着隐隐跳动的太阳穴,心情复杂。宝鸾一时不小心流露出不耐烦的眼神,他也没有追究。
神思飘忽,嘴里问:“你既不肯屈居人下,那让你做正妃如何?”
宝鸾从跳起来大声喊话的那刻起,就做好了喝毒药吊白绫的准备,本以为太上皇又要说什么气死人的话,结果峰回路转,他竟主动示好。
宝鸾蓄势待发的火力堵在半空,上不来下不去好不难受。怀疑的目光看过去,显然不相信他的话。
老中官见气氛有所缓和,便想卖宝鸾一个面子,提醒她快些应答。刚要动作,听见太上皇竟耐着性子再次出声重复。
“许你正妃之位,还不快谢恩。”
宝鸾刚刚平复下去的火气噌地一下又冒上来。晚了。她嘀咕。什么许不许的,她都没说过许班哥正夫之位呢。
又是赐死又是威胁的,打一巴掌给一个枣,泥人还有三分气性呢。
“我不要。”她鼓着腮帮着说。
因为声音小了许多,不像刚才大声嚷嚷,太上皇耳背一时没听清楚,老中官贴心地回禀:“三公主说,她不要。”
“不要什么?”太上皇问了句毫无意义的话。
这回宝鸾自己把话喊清楚:“我不要正妃之位,不要侧妃之位,什么都不要!”
本来想说不稀罕,默默咽了回去,还是见好就收。
太上皇飘忽的眼神忽然变得锐利起来,将她从头到脚剐一遍,耐心全无。挥挥手,让她出去。
宝鸾脱离苦海,一刻都不想多待,跑得比兔子还快。
老中官将班哥从屏风后请出来,太上皇一手覆在额间,闭目养神,手指动了动,立刻就有宫人将坐席放置莲台近侧。
班哥正襟危坐,太上皇一伸手就能触到他的距离。坐于莲花台咫尺之内,这是对继承人的亲近和示好,连圣人当年都没有的待遇。
既然选定了继承人,就没打算更改了。太上皇对班哥大体上还是满意的,这个孩子像他,狼子野心,狼心狗肺。
太上皇清楚自己不是个好人。
好人当不了皇帝,只看看他的儿子们便知道。好的都被折腾死了,剩下一个不好不坏的,当了皇帝十几年,一点长进都没有,真是愧对祖先。
太上皇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前些天不过是湖边吹了夜风,招至风寒侵体,一场小病,竟让人招架不住,反复发作,好一阵歹一阵,全靠金丹提神。
虽然御医小心避讳,但是他自己有所察觉,只是不愿承认罢了。
油灯枯尽,大限将至,是每个帝王最深的恐惧。恐惧之下,做出匪夷所思之举的人不在少数。
太上皇自认清醒克制,没有做过太荒唐的事,临到头还在为祖宗基业费力操劳,值得得意一番。
等打磨完这最后的一程,李家江山后继有人,见了列祖列宗,他说话更有底气。
太上皇对班哥说:“你也听到了,她宁愿被赐死都不愿嫁你。这种不识好歹的人,硬留在身边有什么意思呢?以后不要再想了,这事就此作罢。”
手中拂尘一甩,老中官下去拟旨,拟的是赐婚圣旨。
太上皇道:“长公主讨她做儿媳,就让她做崔家妇去。”
班哥朝老中官离去的方向看了眼,理智平和,语气淡然:“安郡王刚去世,姑姑便看中小善做儿媳,实在凑巧。”
童男童女订婚的事比比皆是,十几年不曾提过的事儿,突然大张旗鼓,说是心血来潮,傻子都不信。
太上皇笑道:“你姑姑野心太大,仗着朕的宠爱连太极宫都敢窥视。”
班哥面色未改,眼都懒得眨一下。
情理之外意料之中,长公主若做磨刀石,份量不输圣人皇后。用自己最喜欢的女儿做垫脚石,太上皇对他也算仁至义尽了。
帝王心术用到极致,所有人都是工具,从绝情绝义的冷血程度来看,他们确实是爷业孙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