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的文章实在是太多了,我前面已经说了很多,现在就不再赘述了。一个画家的名声如何,最终还是要靠他的作品来说话。我还是比较了解他这个人的,早在他开始学习绘画之前我就见过他了。他流落在巴黎的那段时间里,我也经常拜访他。战争的爆发正是我前往塔希提岛的一个重要契机,也是我回忆的开始,因为他就是在塔希提度过了他人生中最后的时光。人们对他的这段日子知之甚少,而这段时日恰好是我非常熟悉的。如果思特里克兰德确实如他的忠实信徒所说是一个伟大的人,那么对这些信徒来说,阅读与他有过接触的人的回忆显然是必要的了。
有一句格言:为了心灵获得宁静,一个人必须每天做两件不喜欢的事情。虽然我不记得它是谁说的了,但我对此深信不疑,并且身体力行:每天早上起床和晚上睡觉。不仅如此,由于我还信奉苦行主义,每周我都会让自己经历一次巨大的考验。我一期不落地阅读《泰晤士报》的文学增刊,在阅读中修身养性。想一想,每年出版的书浩如烟海,等待出书的作者该怀抱着多大的期望呀!即便侥幸成功,成功也只是一时的。要知道,作者出版一本书是多么费事,呕心沥血,饱含辛苦,可是这本书对读者来说却只是几小时的消遣。由此我想,有的作者甚至是耗费了自己毕生的心血才出了一本书,多么不容易,作者应当从写作这件事本身来获取报酬,对其他外界的评价都应当放平心态,不计得失。
战争使人们的生活态度发生了深刻的改变。和我们老一辈人完全不同,年轻人有了新的神祇或者说信仰,这是显而易见的。年轻的小辈对自己掌握的力量有了充分的认识,他们蓄势待发,不再像以往那样卑躬屈膝,新时代的大门已经为年轻人敞开。还不了解新形势的老一辈还想努力发挥余热,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他们发出的呐喊如此空洞,他们模仿年轻人的动作也如此滑稽可笑。他们就像是年华老去的浪荡女人,指望通过化妆打扮自己,挽留青春的残影。而那些稍微有点智慧的老人则故作文雅,摆出一副过来人的宽容姿态。因为他们知道自己年轻时也经历过这样的时期,热血沸腾,狂放不羁。他们还知道在时代的浪潮下,早晚有一天,这些勇敢的年轻人会登上宝座,而老一辈会黯然退居幕后,这都是注定的事情。正如《新福音书》不再时兴的时候,尼尼微城鼎盛起来一样。可是年轻人总以为自己说的是一些前所未闻、充满新意的东西,殊不知在老一辈看来它们不过是陈词滥调罢了。随着时间的推进,这一过程就像摇荡的钟摆,不停地循环着。
有时候,一个人的名气并不是会一直延续下去的。到一定的阶段之后,倘若他还活着,一定会对这个新时期倍感陌生。比如说,英国诗人乔治·克莱布在他那个时代享有盛名,但是在今天,他的名气已经大不如前,能想到他的人可谓寥寥无几了。可是在当初,他的才华几乎是公认的,没有人怀疑他是个天才,这在今天来看恐怕是很难理解的事情吧。他从亚历山大·蒲柏学派那里学到了写诗的技巧,创作出了许多押韵的故事,它们发人深省,令人回味。在后来的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战争期间,许多新的诗歌得以传唱。我猜想克莱布先生一定对那些风靡的新诗有所耳闻,并认为这些诗不怎么样。的确,很多新诗是这样没错。不过,还是存在着不少别具一格的新诗,比如济慈、华兹华斯创作的颂歌,还有柯勒律治和雪莱的几首诗,都犹如清风拂面,给人耳目一新之感。克莱布先生未免迂腐过头了,虽然他仍然笔耕不辍。其实我也一直在阅读新的诗作,我发现在这些年轻的作者中,或许真的有下一个济慈或雪莱,而且他们可能会超越前人,做得更好,这是完全有可能的事情。我非常钦佩他们能写出优美的诗篇来,虽然他们年纪尚轻,但已经展露才华。但是即便他们的文体再精巧、句子再优美、词汇再丰富(仿佛他们一生下来就读过罗杰特的《词汇宝库》似的),我也不得不说这些文章有个很大的缺陷,那就是缺乏新意。我认为,他们对事物的认知仅仅停留在肤浅的层面;他们看似热情,但是实际上缺乏热血沸腾的劲儿;他们口中所谓的梦想其实也平淡无奇,不能撩动人们的心弦。总之,必须承认,作为一个过时的老古董,我的确不大喜欢他们,我宁愿继续书写那些押韵的说教故事。不过我的写作真的只是为了自娱自乐,没有其他的目的,否则我就要骂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