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到了我的住处。我没有跟他说“请进来坐”这样的客套话,而是沉默地走上楼梯,他紧跟在我的身后。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我这里,但他对我屋子的陈设一点兴趣也没有。他看到我桌子上有一罐烟草,就把自己的烟斗掏了出来,往里面装了些烟草。然后他坐了下来,身子往后一靠,让椅子的前腿不碰到地面。我注意到这把椅子没有扶手。
“如果你想让自己更舒服,为什么不搬一把安乐椅来坐?”我有些不满。
“你为什么这么关心我的舒适程度?”
“我一点也不关心,”我立刻反驳道,“我是在关心自己。不管是谁,只要他是坐在一把不舒服的椅子上,我看了都会觉得不舒服。”
他笑得很开心,但是没有换一把椅子坐。他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斗,像是在思索着什么。他到底为什么要来到我这里,我实在感到很好奇。
对各种怪异的性格感兴趣正是一个作家的本能。虽然他在道德上并不认同这一点,但当他养成习惯之后,这种本能往往会让他很尴尬。他尤其喜欢观察这种少见的邪恶的人性,并认为他的观察只是为了艺术。但是只要他还有一颗真挚的心,就不得不承认:他的好奇心远远胜过对某些不好的行为的反感。对于创作者来说,将一个恶徒的性格做出最合理的解释是很有吸引力的事情。不过如果从法律角度来看,他应该憎恨恶徒才对。莎士比亚在月光的启发下创作了苔丝德梦娜,但我猜测他在构思埃古时的兴趣更大。也许作家的内心里本来就隐藏着一种天性,为了满足这种天性,才会创作出恶棍的人物形象。这种天性的自由表露在文明社会中是不被允许的,只能藏在潜意识的深处。他在创作人物的过程中,也是在表达自己被压抑的天性。
总之,对一个作家来说,了解人性是他最关心的事情,而判断人性则不是他在意的部分。
我心里确实对思特里克兰德感到非常恐惧,但同时还对他抱有好奇心:我想知道他做事的动机。他是一个令我迷惑不解的存在。那些关心他的人却因为他而发生不好的事,由此可以说他是这出悲剧的根源,我很想知道他对于这个悲剧事件的态度,便开始试探他。
“施特略夫曾经告诉过我,你给他妻子画了一幅画,它是你最好的作品,相当完美。”
思特里克兰德放下了烟斗,他笑了一下,眼睛里闪闪发亮。
“我很高兴能画出那幅画。”
“你为什么把画给了他?”
“因为我画完了。对我来说它已经没有用了。”
“你有没有想过,施特略夫因为嫉妒,差一点就要把它弄坏?”
“那幅画有很多缺陷,我对它很失望。”
他停顿了一下,然后笑了出来。
“那个小胖子来找过我的事,你也知道了?”他说。
“他对你说了许多真挚的话,难道你没有被他深深感动吗?”“没有。他的话听起来太傻了。”
“你肯定忘了,毁了他生活的人就是你。”我说。
思特里克兰德沉思了片刻。
“他是个很糟糕的画家。”
“但他是个好人。”
“还是一个好厨师。”他嘲讽道。
我从来没有见过比他更冷酷的人。我要被他气疯了,完全不想对他客气。
“你可以回答我一个问题吗?当然,我纯粹是因为好奇才问的。对于勃朗什·施特略夫的死亡,你心里有没有一点愧疚?”
我仔细盯着他的脸,想看看他的表情,他的表情始终没变。
“为什么我要愧疚?”
“我来跟你梳理一下事情的经过吧。你当时快要病死了,然后戴尔克·施特略夫因为同情你,把你接回了家,任劳任怨地服侍你,如同亲生父母一样照顾你。他为了照顾你放弃了工作、社交活动以及安稳的生活。可以说,他为你付出了太多太多,正是因为有他在,你现在才能安然无恙地活着。”
思特里克兰德耸动了一下肩膀。
“那个小胖子就是喜欢为别人服务,他的天性就是这样。”
“即便真是如此,你不需要感谢他的付出,那么你霸占着他的老婆难道就是合理的了?你还没有进到他们家之前,他们两个生活得非常幸福。你为什么非要横插一脚呢?”
“谁说他们生活得幸福?”
“这还用说吗?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
“你总能把事情看透。你觉得在他做了那件事后,她会原谅他?”
“你是指什么事?”
“你不知道他们结婚的原因吗?”
我摇了摇头,觉得很诧异。
“她本来在罗马一个贵族家里担任家庭教师。他们家的少爷勾引了她。她起初以为他会娶她做妻子,结果没想到这家人却把她赶出了家门。当时她快生产了,她绝望得想要自杀。就在这时,施特略夫认识了她,于是他们结了婚。”
“施特略夫的性格就是这样,他是我见过的心肠最软的人了。”
他们这一对怎么看都没有丝毫的相配之处,我以前就很怀疑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原来事情是这样的,或许这就是戴尔克对他妻子的爱情太过深沉的原因,勃朗什的拘谨沉默也有了合理的解释。我现在终于明白了,她的沉默和安详是因为背后有这样大的隐情,就像一个小岛在经历了一场猛烈的暴风雨之后,剩下的只有无边的宁静和凄凉了;她高兴的笑脸其实也只是一种伪装。思特里克兰德突然打断了我的沉思,他的发言让我非常吃惊。
“女人能够原谅男人对她造成的伤害,”他说,“但是始终无法原谅男人为她做出的牺牲。”
“我想,你这个人,肯定是不会招女人恨的,你放心好了。”我不客气地回了一句。
他微微地笑了笑。
“你宁可违背自己的原则,也要反驳别人。”他对我说。
“后来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