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打听到,你外祖父家在隔壁梁州,三年前你曾经在那小住几个月,与表兄弟一块学习,这期间你不可能一张字帖一笔字都没留下吧,若说小时候的字迹与长大后大不相同,那三年前距今不远,应该差别不大。
不然我派人过去搜搜你外祖家,待找到证据,你方肯心服口服,不过到那时候,只怕你外祖一家都要受你牵连,无端连坐。”
陈修呆立当场,被这一锤又一锤,最后再加上公主一记重锤,直接晕头转向,完全不知作何反应。
陈山长叹了口气,迈出一步,跪下拱手。
“这一切皆是老朽所为,是我利益熏心,一心想要让陈修拔得魁首,也让天水书院更上一层楼,方才铸成大错,还请殿下责罚于我!”
陆惟:“他今年贵庚,你让他去跳河,他怎么不去跳?”
陈山长似难以想象对方神仙一样的面容会说出如此刻薄恶毒的话,一时竟接不上话。
陆惟冷冷看着他,就像寺庙里高高在上的神像:“你现在想到要顶罪了,之前是把别人都当成傻子?新举官法是为了破除世家垄断,以门阀定官品,你们自己痛恨世家门阀,却恨自己不是世家门阀,一有机会,就要做他们做过的事情,将这些别人曾经施加给你们的,又施加在别人身上!”
陈家父子低着头,不敢再说话。
他们哪里敢说话,事情已经败露,新举官法第一年,魁首就得来不正,这新法还是公主亲自颁布的,这等于狠狠打了公主的脸,恐怕天水书院山长之位也要不保了。
“骂得好!”
辛杭大笑起来,笑出了眼泪。
他已是将死之人,没有那么多礼仪,旁人也不与他多作计较。
“殿下,陆廷尉,你们看看,他们现在后悔,只是后悔自己东窗事发,而非后悔自己干过什么,如果早知今日这一遭,他们也许会另找他人,也许会灭我的口,说不定秘密就可以永远保守下去了!
除了我,辛家没有人敢站出来,他们都畏惧陈家,生怕断了自己的生路!”
他的母亲和弟弟有些羞愧,欲言又止。
杨园对辛杭却没什么好感,冷笑道:“你现在揭发出来,不过是因为你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索性孤注一掷,既然你如此痛恨,当日就不应该答应他们,答应了又反悔,你以为就你清高了?”
“是!”
辛杭痛快承认,“当日我答应下来,其实也是畏怯陈家,对我们这样的人家来说,陈家父子已经是高不可攀遥不可及的了,怎么敢想象得罪他
们的后果?可当我在考场上一遍又一遍看着自己写的,我就越来越不甘心,凭什么?凭什么我有真才实学,却只能冠上别人的名字去考试?我都要死了,难不成还不能痛快一场?()”
他发泄一通,但并没有就此停下来,反倒将矛头直指公主他们。
公主殿下,陆廷尉,秦州之乱,方良崔千将本地世家屠杀殆尽,你们欲擢新法,开辟新路,如我一样的士子,心中十分感激,但是世家一去,必有新的地头蛇顶上,他们也许还无法像世家那样霸道,只能以拙劣的替考来蒙混过关,可假以时日,他们未必不会成为新的世家,届时新举官法的意义又在何处??()?[()”
“您看世人都痛恨世道不公,痛恨欺压良善,践踏弱小,但他们是痛恨自己不是践踏别人的那一方,而非痛恨这等规则!
即便是天水书院,如此教书育人之地,亦未能免俗,陈家父子一旦得了机会,就会蹬鼻子上脸。
今日是我命不久矣,图个鱼死网破,可我若是身体健康,还敢拿家人与自己的前程押上去吗?!”
他字字泣血,说得杨园哑口无言,说得陈家父子愤恨不已。
“殿下明鉴!”
陈修伏地叩首。
“我自问才思的确不如辛杭敏捷,若自己考试,顶多只能泯然众人,也许能侥幸中选,却绝不会有今日风光,方才铤而走险,误入歧途,殿下要罚,修心服口服,但辛杭这等污蔑新法,将新举官法说得一无是处,又何尝不是因为他自己反悔,觉得自己病入膏肓,已经无法享受交换条件带来的好处,方才想着两败俱伤!”
“辛杭此人,心机深沉,剑走偏锋,绝非良善之徒,我若得严惩,还请殿下一视同仁,勿因他故作病重,便轻易放过!”
辛杭大笑:“无所谓,我今日既然出声,就已经做好一切准备,就是与你一同赴死又何妨?!”
陈修面色难看,咬牙切齿,已是将他恨入骨髓,恨不能上去撕碎对方。
辛杭根本不理他,又转向公主他们。
“新法是良法,我也能明白公主殿下的苦心,无非是想让天下不为门阀垄断,然则陈氏父子殷鉴不远,这样的事情,往后也不会少的。
人性如此,徒呼奈何!”
公主缓缓道:“任何事情,都有利弊,正如九品官人法,设立者初衷,也未必就不好,世家门阀沿袭上百年,族中饱读诗书者,自然比平民百姓更多,从其中挑选官员,更为稳定,只是若无活水引入,再深的潭子也会变成死水,如今早出事,早解决,总比以后再发现的好。”
辛杭沉默良久:“殿下所言极是。”
公主:“此事该如何判,陆廷尉来说吧。”
陆惟扫视众人:“将陈家父子下狱,择日再定罪,辛杭明知替考不可为而为之,同罪下狱,辛家所收财货退还陈家,陈修名次取消,按规矩,第一名顶上,原先落榜的第十名,可为第九名替补。”
说罢他面向公主。
“殿下看如何?”
公主微微颔首:“可。”
()如今盛行九品官人法,并无替考一说,律法也就无从规定,只能由他们临时应变处置。
()
陈氏父子瘫软在地,陈山长已然明白,随着自己下狱,天水书院必然是完了,即便那是陈家私产,但此事之后,秦州府肯定会遣散学子,封存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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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生死,不过就是上位者的一句话。
陈修万念俱灰,却未曾想过自己也曾是辛杭的“上位者”
,在面对辛杭时的心态,又与如今截然不同。
捕役们应声进来,要抓起三人。
到了辛杭这里,捕役却惊叫起来。
“郎君,郎君!
此人好像,没气了!”
众人皆惊。
陆无事疾奔而去,并作几步上前,一手掐住辛杭脉搏,一手探向对方鼻下。
过了片刻,他抬起头,朝陆惟点点头。
辛杭的确是死了。
他趴在桌上,嘴角微微扬起,好像临死还在讥讽,又或许是大仇得报的畅快。
所有人都知道他命不久矣,即便拿回自己的名次,也绝不可能真有当官光宗耀祖的那一天,因为就算辛杭没病,答应了替考的他也属于品行有瑕。
但众人都没想到,他强撑着一口气将陈家父子拉下来,这一口气泄了,竟是直接就没了。
陈修瞪着他,突然扑过去,抓起对方衣襟死命摇晃。
“你给我起来,你将我害成自己,自己倒是一了百了了?!”
“别装了,辛杭,你这贱种,你凭什么,凭什么!”
“将他们带下去!”
陆惟喝道。
陈氏父子很快被拖走。
陆惟对辛家母子道:“将辛杭带回去下葬吧,你们从陈家收的财货,回头会有人上门去收缴,勿要再自作聪明,害人害己。”
妇人与幼子叩首不已。
案子不算复杂,很快就水落石出。
但在场无人露出笑容。
因为公主和陆惟知道,辛杭虽然目的不正,但他说得并没有错。
陈家一看到自己能出头,又为了确保陈修能出头,就迫不及待用上手段,假以时日,这就是一个“新世家”
,而且只要新法推行,陈家这样的例子就绝不会少,这是人性所致,就像流民军入城之后就摇身一变,成为自己之前最痛恨的人一样。
所以为了确保秦州的新举官法,还得有一系列相应的律法去完善,这并非几日就能速成的事情,加上世家虎视眈眈,肯定也不会坐视科考推行,会想方设法来破坏。
杨园想到一个更为可怕的可能性。
如果公主和陆惟都走了,这些善后不都得他来主持吗?
他颤巍巍张嘴,犹抱着一丝希望:“殿下应该不会那么快启程吧?”
公主好像看出他的想法:“是不会那么快,还得收拾行李。”
杨园有点放心了。
公主:“三日后再启程。”
杨园:?
陆惟:“装病已经来不及了,你接了诏令,便是新任秦州刺史。”
杨园嘴唇颤动,仿佛老年卒中:“臣一人恐怕……担不起如此重任……连跳几级,朝中也会有非议吧?”
陆惟:“你放心,长史和司马等职,朝廷都会尽快派人过来就任,你会有帮手,以后你就是独当一面了,章钤的副手张合,也会多留几天,协助于你。”
他没说的是,这次新举官法,的确引起一些人注目,尤其是世家的警惕,但杨园自己就出身世家,他的任命,各方都能接受。
杨园不知道他的连跳几级,其实不是来自公主或陆惟的推荐,而是世家们需要他上位,所以极力推动此事。
当然,他们并不知道杨园是个软硬不吃的奇葩。
刘复:“恭喜恭喜啊,杨刺史!”
杨园回了他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不知道的,还以为杨园昨天连夜死了祖宗十八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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