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光阴(72)
天气慢慢的热起来了, 春上的时候, 天还有些干旱。谁知道这一热,雨水便不断。
小雨早晚见,隔三差五的肯定会有一场中雨或是大雨。
丹阳穿着雨鞋,天天往试验站跑。自行车肯定是没法骑的。一路都是泥路, 除了走着去, 没别的办法。她的那片试验田, 她是投入了相当大的精力的。谁知道今儿就回家吃了口饭的工夫, 狂风大作,然后小孩拳头大的冰雹就噼里啪啦的下来了。
别说丹阳了, 就是林雨桐都心疼自家院子里的菜地。正是开始能慢慢吃上夏菜的时候了,一场冰雹下来, 算是完蛋了。转眼就给砸的七零八落的。
这玩意那么大的个头,砸在脑袋上肯定是要人命的。
朝阳心疼他放在院子里的,自己拼凑出来的小零件, 骄阳披着小被子下来靠在门口只往外看:“我还没见过这么大的冰雹呢。”
这话多新鲜啊!谁见过这么大的冰雹了?
四爷这会子是着急啊, 着急家里没电话。也不知道采矿厂那边怎么样了。那么大的一片厂区, 在外面正干活的时候, 上哪躲去。这玩意说来就来了。可千万别出事才好。
冰雹这样的极端天气, 那是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的。
十来分钟, 就过去了。
四爷穿了大衣就出门了, 厂办主任李奎已经再外面等着了。见了四爷就问:“走着去吗?”
不走着去怎么去?
四爷指了指就道:“那就走吧。”这人一来, 就知道电话估计跟那边是不通的。
果然, 李奎就说:“已经打办公室的小李去城里叫邮电局的去了。电话线估计是断了,电话打不通。”
这种小事,只要安排好就行。他不怎么管这事。
见厂长点头表示知道了,李奎就又说道:“刚才我来的路上碰到赵厂长和计主任了,他们已经往厂门口去了。”
四爷‘嗯’了一声,就又问李奎:“齐主任呢?通知了吗?”
李奎愣了一下:“叫了。打小王去了。”
这意思李奎明白了,厂长这是提醒他,大面上的事,必须把齐思贤推到前面去。
四爷见对方明白,就道:“抓紧叫人通知医院,叫他们带足药品和设备,半个小时之后,必须出……”
这是防着那边有伤亡。
李奎应着,到了地方就安排。赵平和计寒梅等人的心情就跟着沉重起来了。今年的雨水太多,还得防着泥石流这些地质灾害,总的来说,天气不光是影农作物生产,像是他们厂这样的,如果遇到这样的天气,生产也是会受限的。这段时间,采矿的数量明显下降。原材料跟不上,这是个大问题。厂领导在一块正商量这个事呢,齐思贤来了。
他不是一个人来的,而是带着那个叫云朵的姑娘,“……咱们这云朵小同志,可是积极分子。我身边正好需要一个秘书……”
他是这么决定的。
计寒梅就皱眉:“这得跟人事处……”
齐思贤就轻哼:“计主任,你可得注意你的立场。现在哪里还有人事处?一切权利都收归g委会。”
没错,如今所有人都被‘缴械’了,没什么权利可言了。所有的权利都归g委会了。
这话的意思,就有些不好了。似乎是对赵平四爷还有几位副厂长跟着去有些不满。言下之意,你们都被收缴权利了,还跟着掺和什么。
这话原也没错,可齐思贤只是副主任,计寒梅才是主任。计寒梅默许,那他有意见也得憋着。
但从齐思贤的话里听出来的意思,却叫人心里不舒服起来。心里不免思量,这样的人不往下压一压,还是要生事。
计寒梅心里也这么想着,她还要再说,四爷却微微摇头,计寒梅一时不解,但到底抿着嘴没再说话,只看了那个叫云朵的姑娘一眼。
云朵只盯着四爷看,怎么看都觉得有魅力。这么多人站在一起,哪怕齐叔叔的权利再大,看着也没金厂长有气派。
她脸上带着羞涩的笑容,跟着一对人马走着去矿厂。
四爷在路上就跟计寒梅‘商量’:“齐主任来的时间可都不短了。是不是应该考虑把家里人调过来了。住房都分下去了,工作调动也该抓紧……”
计寒梅就看了一眼搀扶在一起的齐思贤和云朵,皱起的眉头也舒展开了:“应该的。早该这样了。”
男领导用一个女秘书,别说是后辈不后辈的话,瞧着就是叫人觉得别扭。
刚下了冰雹,路上都是拳头大的冰块。虽然一路走来,冰疙瘩慢慢的融化,慢慢的变小了,可这气温也越来越低了。
云朵是个爱美的小姑娘,一身夏军装穿在身上,熨帖的很。刚才出来的时候许是冷,但还没冷的那么明显。这会子气温感觉都在十度以下了且还有越来越走低的感觉。这种温度再穿的那么清凉,就有些不合适了。
别人都不是太讲究的人,也都上了年纪了,经得多也见的多了,该有的准备都有。
就这姑娘,没有。
齐思贤正要把衣服脱下来给云朵呢,云朵不要。嘴上说不冷,可实际上是真嫌弃。试想啊,一个大男人过日子,能有多精细。冬天的棉袄根本就没拆洗,从衣柜里翻出来就穿身上了。那味道能有多好。
要论起好闻,云朵还是觉得金厂长从边上过去的时候,味道最好闻了。衣服上跟有熏香似的。那味儿闻着就觉得舒服。
所以,她心中有给四爷打上了一个标签——这是一个干净的男人。
没结婚的小姑娘不知道,男人的干净程度其实只能说明家里的女人的能干程度。
小姑娘的眼睛正一下一下的朝四爷这边飘呢,就见队伍猛的停下来了。因为对面正走来一伙子人,看身上的工服,是矿厂的工人。
李奎就先过去问了,这才知道,那边厂里也是派了人出来求助的。
两边这一碰上,又知道医疗队跟在后面最后就来,也就不用在跑一趟了。跟着往回走就行。
这个队伍里,有领导,也有腿脚欢实的年轻人。
年轻人是凑不到总厂领导身边的,这不就坠到后面了吗?
这一坠到后面,就跟冻的直打哆嗦的云朵走到一块了。
这些人不知道云朵是谁啊,还以为是领导们带出来跑腿的。心说,找不上领导也没关系,咱们跟能搭得上的人搭上话也行啊。
几个人推推搡搡的,就把一个高壮的小伙子推出去了。
这小伙子高壮,但是不憨厚。黑黑的脸膛,眼睛却透着几分狡黠。他凑过去:“这位女同志,挺辛苦的吧。这一条路可不近呢。”
云朵的脸微微有点黑,不近?“……那还得多远呢?”
“得走俩小时吧。”这小伙子就道,“出来的着急,也没穿厚衣服吧。”说着,就把身上的棉大衣脱下来给云朵披上。
一股子像是臭脚丫子的味儿马上就钻进了鼻孔,云朵当时就跳起来了,一把把大衣掀掉,然后跳起来离的远远的,伸手用手捂住鼻子就叫了一声:“你干什么啊?耍流氓?”
云朵这一叫,众人就都回头了。
齐思贤听齐朵喊着耍流氓,蹭一下就过去,对着没穿大衣的黑状小伙上去就是一拳,然后冲着前面带队的采矿厂的副厂长孙新民喊道:“这就是你们厂的工人?什么人都往厂里招?这样的小流氓,就该送到派出所去……”
这小伙子的脸顿时黑红黑红的。
流|氓罪可不是小罪,可他要是耍流|氓了,这担上这个名声还罢了。可这压根就没怎么着,怎么就落了个这样的罪名呢?
他捂住鼻子,鼻子被打了一拳,这会子正冒血呢。
四爷看过去就皱眉,下面每个分厂的情况他都熟悉,每个分厂干部都是他直接或是间接提拔起来了。人事就更是熟悉,这个被揍的小伙子,好像叫孙十一,是孙新民的亲侄子。
孙新民生了七个闺女,也没能生出个儿子来。于是就把侄子接到身边了,把户口上到了他们家的户口本上,变更户口的事还是求的自己,是自己给大原打了电话,帮着办的。那天刚好是国庆,所以,给他侄子换了个名字叫十一。
要是别人的话,孙新民还能帮着解释几句,可如今这样,孙新民反倒是不好说话了。
四爷就看向那个云朵:“人家好心给你棉衣,怎么能说人家是流氓了?那照这样,同志间还不能有点关爱了……”
云朵一下子就委屈起来了,但还是被男神皱眉冷眼的样子给电着了,只觉得特别男人,于是说话就有些结巴:“我……我……”我了半天才道:“他突然把衣服给我,我没想到,所以……所以吓了一跳……”
那就是没耍流氓的事了。
没耍流氓的事了,齐思贤就尴尬了。
云朵见金厂长的面色不那么严厉了,这一温和下来,又是另一幅样子,她的脸又红了,为了跟金厂长多说两句话,就赶紧道:“我那跟他道歉……”
四爷点头,云朵颠颠的转身,眨着眼睛雾蒙蒙的跟孙十一道歉。
孙十一眯着眼睛,俯身将沾上泥的大衣捡起来穿上,顺手抬起袖子抹了抹鼻血,冷冷的说了一句‘不用了’,然后就率先跟着队伍往前走了。
云朵还想说什么,现领导们都走的远了。
她跺脚急跑了两步,挎上了齐思贤的胳膊做搀扶状,这样跟在领导们身边,才不显得突兀。
后面的几个年轻人围在孙十一身边就嘀咕了:“那女人是干嘛的?”
孙十一摇头,不想说话。
就有人又道:“难道是齐主任的女儿?”
“胡说!”另一个人就道:“齐主任的家人还没调过来了。”
那是谁呢?
怎么跟齐思贤那么亲密?齐思贤好似还特别照看这个女人。
几个人不由的就往偏的想了想,不那么想好像都不行啊!
就有靠谱的人说:“要说,还是金厂长眼明心亮。要不是金厂长搭话,十一得搭进去。”
孙十一就朝金厂长的背影看过去,然后‘嗯’了一声,算是记住这个话了。
采矿厂这边确实情况比较严重,砸伤了二百多人,轻重程度不一。平时大家吃饭都在工地上吃,又刚是饭点,聚在一堆吃饭。冰雹一下来,各自找地方躲避,本来就没啥地方,结果再一拥挤推搡,矿厂又大多数地面是不平整的,到处都是大大小小的碎石头。所以,这砸伤的占一半,各种意外伤,倒是占了另一半。
唯一庆幸的是,好歹没有死亡的。
这就是万幸了。
开会的时候,齐思贤对着矿厂的领导班子一顿喷。觉得他们这些当|权|派根本就没有把阶级兄弟的生死放在心上,要处分这个处分那个……然后最后的结果就是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孙新民给下放到干校劳动去了。
就算是没出错,领导们也是要轮换着去干校劳动的。
这个谁也不能有意见,事就这么定下了。
总厂的领导走了,孙十一咬牙:“叔,真被下放了?”
孙新民‘嗯’了一声:“迟早的事,这会子是被那姓齐的抓住把柄,这才借题挥。今儿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没事,就半年,半年完了换别人。”
可别人只有三个月,自家叔叔是半年。
孙十一就低头:“都是我连累了叔……”
“瞎说啥呢?”孙新民呵斥一声:“他姓齐的才来几天功夫?能知道谁是谁?我也不过是怕他揪着你不放,他说处分的时候我没争辩。多三个月的劳改叫他把气出了就完了。”说着,又叮嘱说:“最近老实点,别惹事,知道不?”
知道!
孙十一嘴上应着,可眼里的厉色一闪而过。
结果没过几天,反正矿厂那边的伤员伤都还没好呢,就又有了一件新鲜事。
李奎跟四爷汇报说:“……矿厂有个青工,参加游行的时候,把领袖胸章别在胸口的肉上……被省g委会表扬了……”
四爷愣了一下,才明白这把胸章别在胸口的肉上是几个意思。
他愣了愣就皱眉:“知道姓名吗?”
李奎打量四爷的脸色之后才道:“叫孙十一。”
孙十一?
四爷的面色不变,心里却有了计较:“既然省里都表扬了,那总厂得有点表示才是。你把这消息跟计主任说说……”
然后孙十一就作为对领袖格外忠诚的战士,被调到了总厂,调到了厂g委会的办公室做干事。
小伙子换了衣裳,收拾的利利索索的,齐思贤还直夸。
他压根就没认出来这是谁,就更不知道曾经无缘无故的被他打了一拳的人就站在他面前。不光是齐思贤没认出来,就是云朵也没认出来。当天就只瞧了一眼,乌漆嘛黑的,谁记得住长的什么模样。
可越是没认出来,孙十一心里的火气越大。
他是时刻记在心里要叫这两人好看,为此自己付出了什么代价,自己清楚。可好容易站在人家的对面了,人家却压根就不记得他这种小人物。
憋气吗?
太憋气了。
这两天齐思贤的媳妇带着一儿一女都来了,是整个都调动过来了。
齐思贤的媳妇是唱戏的出身,不过人家不唱旧戏了,如今开始唱样板戏了。据说在原单位,那也是台柱子。因此很是不愿意调来。如今来了,计寒梅就说厂里的宣传部门也得排练新戏,就她主管。
于是,人家乐意了。不管是自己来了,还带着儿子女儿一块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