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倒不是说燎原一号是样子货,而是机床这个行业,就是数据说话,再好看花架子没人会买账的。
所以,大家都要仔细对比一下,燎原厂的数据,到底排在多少位。
“-13,+6,+3,+9,-3,+16……”
随着报数结束,就剩下了燎原一号了。
只瞧着测试人员,将安德烈数控机床加工的工件搬了下来,然后搬起燎原一号的第一个工件放到了坐标测量机上。几乎明显的,仿佛空气都一下子安静了。
明明刚刚大家有人聊天,有人重复数据,可现在,一个说话的都没有了。
到底什么样,就在此刻。
东阳厂的厂长胡浩,一直觉得自己是个铁铮铮的汉子,遇事不慌不忙,甚至还能给工作组演一场吵架戏,可此时此刻,不过是一次检测,他却觉得不知道为什么,嘴巴开始发干。
他忍不住将舌头在口腔里转了转,试图找点润滑,却发现,根本不是生理原因,而是他紧张了。
这会儿L工件刚刚装好,还需要调整,他扭头去看许如意,其实很多人都在看许如意,他们想从许如意的面部表情上,看看她是怎么想?胡浩紧张了,肉眼可见,他脸绷的就跟大冬天用肥皂刚洗完一样,皮那叫一个紧。许如意身边跟着的助理,那个姑娘也有点紧张,眼珠子直勾勾地盯着里面的测量机,半天都没动了。
可许如意呢。
如果八月天,许如意穿了一件白色的西装裙,上身是交叉的西装领,有着双排扣,裙子从腰部开始收紧,下身则是宽大的裙摆,中间用同色的腰带扎着,看起来特别的简单,大方,还有随意。
她就那么站着,脊背很直,但刚才就这样,那是她的站姿好,而不是她紧张。她虽然也看着里面,但脸上表情很放松,放松到她甚至还悄悄吹了一口气,将落在眼睑上的一根头发吹走了。
不少人这会儿L都一个想法:我们都紧张了,你怎么就不紧张呢。
有人试图去问许如意这是有信心吗:“许厂长……”可是他话没说完,里面已经开始测量,有人立刻说:“听!”
顿时,问话的人也闭了嘴。
而此时此刻,在车间里的负责测试的是从京市机床厂抽调的工作人员薛丽丽和江忠林,因为是第一天,又是测试众望所归的燎原一号,所以他俩今天其实挺兴奋的,即便是看到了外面几十号人都聚在这边,也没什么紧张。
——他们本身就是优秀的数控机床操作员。
可这会儿L,江忠林悄悄看了看外面的人,觉得有点紧张了:“他们好像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都看
着咱们。我都觉得后背要烧出个窟窿了。”
他俩人中,薛丽丽年长一些,经验更足,听了后就说道:“可以理解,毕竟这可是咱们自己研发的数控系统,八位微控制器啊,和咱们国内能够进口的最好的数控系统一样,如果数据好,那是多大的好消息!你想想你激动吗?再说,他们看到又不是咱,咱只要把工作做好,就没问题。”
江忠林民点点头:“那倒是。姐,”他小声而兴奋地说,“刚刚切削过程我都看了,我怎么觉得咱们的好呢。”
薛丽丽其实心里是一个感觉,可是,测试就要公平,不能因为这是夏国的数控系统,在测试之前就有了判断,“你要冷静一下,要不这样,我来测量你来记录吧。”
他们都是接受过培训的,江忠林一想就明白薛丽丽的意思,“这样好。”
两个人商量定了,薛丽丽走到了坐标测量机前,开始了测量。“第一个中心孔,孔C的圆柱度+2。”
这个数据不错,起码离着0差了不远,江忠民连忙填进了表中。
“第二个中心孔,孔C轴与基准平面A之间的垂直度-4.”
这下正负相差6,其实还是不错的,江忠林在心里默默祈祷:你可争口气,不能差的太远了。
——都是夏国人,测试是丁是丁卯是卯,可心里还是有些期盼的。
“第三个
放心,B侧的直线度-2.”
咦,江忠林一下子惊讶了,这在前两个数据中间,也就是说,这三个值的差距是非常小的。
他忍不住去看薛丽丽,甚至还想冲她笑笑,结果薛丽丽一脸严肃,根本就没看他,接着操控仪器测量第四个数据——方形F侧的直线度。
江忠林只负责记录,不过眼睛却是看向了显示器,只不过薛丽丽离得太近了,挡住了大半,他只能看到+1这两个数,江忠林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
这个数就可能性太多了。
如果是德国机床,他可以肯定,那就是+1,没有任何疑问。但夏国的机床,如果是+1的话,这数据似乎有些太好了,他倒不是盼着夏国不好,就是觉得,这也太不可能了吧。可如果是正十几的话,一个数据的突出,就会导致整个数据的崩盘,那么燎原一号最好也就是和苏联的产品相当,符合要求,精度一般。
这可太关键了!
就这时,薛丽丽念出了数据:“+1!”
突的,江忠林不敢置信地抬起了头,因为正对着玻璃那边,他还看着玻璃对面的那些厂长们,此时此刻也是面露惊讶,他们有的眼睛瞪大了,有的嘴巴微张,即便此时此刻他没有镜子,他也知道,自己的表情跟这些厂长们差不到哪里去。
因为这数据太好了吧!
“+1?”他几乎忍不住重复,这可是第四个数据了。
薛丽丽的声音还是那么的冷静稳重,“是的。”但是,她的表情,江忠林看到了,她的嘴角都挂了起来,她在无声的笑,只是控制住了自己,原来大家都一样啊
!
江忠林忍不住点点头:“好的!”他的语调都是轻快的,“我记下了,下一个!”
而此刻,在玻璃窗外,依旧是安静的。
测量是非常枯燥的,虽然是自动装置,但是每个数据出来,也是需要设置,刚刚测量其他几个工件的时候,大家中途还说说话,甚至还问了许如意一些相关事,可这时候,这么无聊的时间,没有人开口。
数据一个个读了出来。
+3!
-3!
+4!
+2!
……
每一个数据的读出,大家心里都会默默地算着,这是第几个了,目前数据差距最大是多大?如果是在原有数据中间的,大家会松口气,如果是超过的,大家会给自己打气——对的,明明他们跟燎原厂跟东阳厂都无关,可这会儿L,他们在给自己打气。
或者说,他们给夏国机床行业打气,他们给夏国制造打气。
+1!
薛丽丽又吐出了一个不错的数据!
这是第三十了,测量的是镗孔的同轴度,公差范围给的是正负20,这个数简直完美。
林阳忍不住攥了攥拳头,还差一个,如今公差的范围是-4到+4,如果保持下去,这个数据跟德国机床差不多,远远好于日本机床。
如果有人跟他在一个月前说,夏国的数控机床精度可以比日本好,他会直接嘲笑对方:“你做梦呢。”
如果在一天前,有人跟他这么说,他的反应是:“这是所有人的愿望,但这很难,不要抱有太大的希望,因为不现实。”
可是现在,林阳觉得自己要疯了,明明还有一个数据,在制造业,只看数据不看推断,可他竟然有一种笃定的感觉,他相信燎原一号一定比长崎的数据好!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
是许如意的松弛有度?是两位测试员一声比一声轻快愉悦的报数声?还是大家越来越激动的表情?
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什么叫打气,这些数据就是。
从1到30,明明是那么简单的阿拉伯数字,连小学生都会念,可是,他的紧张就从这一次次念数中,渐渐地消失了。
为什么紧张呢?是因为夏国机床太弱了,他们的材料不好,他们的工艺不好,他们设计不好,甚至他们的母机都不行。所有都说,夏国人造不好机床,因为别人已经发展了上百年,而夏国机床只走过了几十年,还被卡住了脖子,你想要的,永远不会给你,给你的,也不会让你舒服地用。
他们试过了各种努力,可终究敌不过时间带来的巨大差异,在短短几年中,努力,创新,改造,然后……失败!一个又一个的机床厂停产了,转产了,关闭了,没有了。
谁不心疼?可有什么用呢。
现在是1983年了,世界上有名号的机床公司都在开始进驻夏国,但凡有点实力的工厂都在选择进口设备,他们的市场越来越小,口碑却是越来越差,怎么办?如何办
?他不知道每天想多少次,可总觉得,无法破局!
可现在,这一个个的数据将这些他无法解决的困境,似乎一个个地用铣刀戳破了。
看!这是夏国的数控机床!我们也能做到这个数据
!谁说我们不行!看谁还用技术封锁我们!看看吧,我们突破了!
他殷切地盯着玻璃墙内,只等着最后一个数据。
来吧!
赶紧来吧!
让我们扬眉吐气!
让我们不再受限制!
来吧!
此时的目光如实质,薛丽丽本身是平常心,可此时,心也跟着砰砰跳起来。
这是最关键的时刻了。
她是深呼吸了一口,才对着江忠林说:“最后一个数据,镗孔孔E与D4的同轴度。现在开始测量。”
说完,她像刚刚一样,伸手去按那个按钮。
可是,伸到了半截,她却又有些不敢按下去了。
她虽然一直低头忙碌,可她知道,大家在期盼什么,这个数字至关重要。
她活动了一下自己的手指,下意识地第一次看向了玻璃墙,她想找一点勇气,可没想到的是,第一眼入目的,就是穿着一身白裙的许如意。
明明所有人都比她的体型大,可是她真的太显眼了,尤其是她的表情——没有半分的紧张,甚至看到她抬头,还冲着她笑着微微颔首。
就像是一个家长对着她说:“没事的,我的孩子很好,我有信心。”
突然间,薛丽丽就放松了。
许如意不紧张,那还有什么问题?!她的手终于按了下去。
机器快速地运转着,随后,显示器上出现了最后的一个数字!
“+1!”
虽然薛丽丽说过,工作保持镇静,可在这一刻,她迫不及待地用了最大的声音喊了出来!
这个声音里饱含着浓浓地自豪,穿透了玻璃墙,进入了每个人的耳中!
她知道,所有人都等着数据,她和在这里观看的所有人一样,都知道这个数据代表着什么!
他们和德国的机床数据几乎不差!他们的数据对日本机床有着绝对的胜算!
果不其然,声音传出,空气中好像是静了一下,好像是一秒钟,也好像是顷刻间,测试车间里突然爆发出了猛烈地欢呼声:“太好了!”“我们成了!”“我们再也不怕他们卡脖子了!”
去他的日本机床,我们不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