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界的传言越来越夸张,但这好似并没有怎么影响行云的生活,他依旧守着小院,每日养养鱼,晒晒太阳。
一日闲得无聊,沈璃望着趴在池塘边的行云问道:“你既天赋异禀,有了这本事,为何不靠算命为生?”像他这种有真本事的“半仙”大可走高端路线,专为高官富人算命,即便是一年算个一次,也能让他的生活过得比现在好十倍,但行云却过分淡然,这么些天的相处,除了赚回来那两块腊肉和十个铜板,他几乎没用过这种能力。
“这不是什么好本领。”行云只淡淡道,“害人不利己,不靠它,我依旧活得好好的。”
沈璃一挑眉,没想到一个凡人竟还有此番觉悟。既然他看得如此透彻,沈璃也不再继续讨论这个问题,倒是话锋一转问道:“行云,你每日做的吃食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增补元气的药?且拿来,我研究研究。”
行云一笑,转头看她。“你认为我买得起那种东西吗?”
沈璃沉默,是啊……他是一个连肉都不会买的家伙,哪儿来的闲心在馒头里面加什么补药呢。可她在这屋里,体力确实恢复得比平时快很多,这些日子,内息也渐渐稳定下来了,恢复人身或许就是这几日的事了吧……
“咚咚咚!”后院两人正聊着,忽闻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行云应了一声,慢慢晃到前院去开门。
这倒稀奇,沈璃来了这么多日,除了那翻院墙进来的姑娘,就没见过别人主动来找行云。她心中好奇,也屁颠屁颠地跟了上去。待得行云一开门,沈璃倏地察觉到一股莫名的气息,她神色一肃,却见一只枯瘦的手从门外伸了进来,紧紧地将行云的胳膊抓住。
那人力道好似极大,将行云推得往后退了两步,险些踩死在他脚后面的沈璃。
大门敞开,沈璃这才看见,拽住行云的竟是一名老妇,她情绪激动,神色有些恍惚。“仙人,仙人……”她沙哑地唤了两声,“你就是他们说的能算过去,能占未来的仙人吗?”
沈璃抬头望她,只觉这人身上莫名地围绕着一股气息,奈何她现在法力不够,无法看出其中缘由。
“呃……我约莫是你要寻的人。”行云道,“只是……”
行云话音未落,只听巷子另一头传来几声疾呼:“弟妹!”其时,背后行来一个中年男子,他一把将妇人拽住道:“弟妹!你别闹啦!随我回去吧!”
那人看起来不过四十岁,但这妇人却已如五十岁的老妪一般,佝偻着背,满脸沧桑,看来是被生活折磨得不轻。她并不理那人,只望着行云道:“仙人,您帮帮我吧!求您帮我算算,我那入伍已十五载的相公,现在究竟在何方啊?”
“哎呀弟妹!你还没被那些江湖术士骗够吗?别问啦,都这么多年……”这话像是触碰到了妇人的隐痛,她呵斥道:“再久也得问!离开再多年那也是我丈夫!一日找不到他我就再找一日!日复一日,总有我找到他的那天!”
原来是军人妇,沈璃脑袋微微一垂,她很清楚,上了战场的人,一旦死了,或许连尸骨也寻不到,不管亲人再怎么日复一日地盼,日复一日地寻。
行云轻轻地拉开妇人的手,浅笑道:“这位夫人,这卦我算不了,你回吧。”
老妇人一脸怔愕:“你不是神仙吗?你为何不肯帮我算算?我只想知道他在哪里……你若是不帮我算他在哪里,那至少告诉我他的生死,让我有个念想啊!”
行云冲中年男子一笑。“劳烦。”他做出送客的姿态,“我该做饭了。”
中年男子一怔,忙饱含歉意地点了点头,半是拉半是劝地将妇人带走了。行云淡漠地关上门,像往常一样走进厨房做饭。沈璃跟在他脚边走着。“你看出什么了是吧?为什么不肯告诉那个妇人?她丈夫是死了吗?”
“不。”行云淡淡道,“我什么也没看出来。”
沈璃怔愣:“可是……可是……”她念叨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行云不以己力干涉自然的做法也没错,在这之前她甚至是赞赏的,但在这样的情况下,她还是忍不住想去帮忙,若是她之前带的兵在战场上战死,她定不会让他的家人什么也不知晓,只是无望等待。
沈璃仰头望了行云一眼,默默地往后院走去,这个行云能为了十文钱救了一个孩子,也能眼睁睁地看着老妇哭泣而无动于衷。
他活得还真不是一般随性,或者说是……寡情。
至夜,四周寂静无声,行云没有锁门的习惯,得以让沈璃扒开门缝悄悄地钻出去,凭着恢复了一点的法力,沈璃循着今日那妇人的气息,往巷陌的一头奔去。
没有关上的院门里,隐隐传来了一声叹息:“此鸡太闲。”
沈璃循着气息,一路寻至一个小院门口,正不知如何进门时,院门忽然“吱呀”一声推开了,沈璃忙往门后一躲,藏在暗处。
一个男人身着巡夜服,拎着灯笼走出门来,他正是今日白天寻来的那个中年男子。“快到我值班的时间了,我就先走了,你看着弟妹,大半夜的,别让她又跑出去找什么半仙了。”
里面的女人应了一声:“你小心点啊。”
男子应了,转身走开,院门再次关上,沈璃正急得不知如何进去之时,院门又打开了,里面的女人拿着披风追了出来。“大郎,你的披风,夜冷,别着凉了。”
沈璃一瞅,院门开着,那两人也隔得远,她身子一蹿,径直钻进院里,她一眼便看见了那妇人的房间,因为灯还点着,她正坐在窗前缝衣,剪影投在纸窗上,说不出地孤寂。她房门未关,沈璃将脑袋悄悄探进门缝里,一看之下,她恍然明白为何今日会在这妇人身上感受到一股莫名的气息了。
在妇人的背后,一个身着破败轻甲服的年轻男子正定定地望着她手中缝补的衣物,他表情柔和,目光温柔,仿佛看着这世上他最珍惜的事物,但他却没有脚。白日阳气盛,沈璃看不见他的身体,到晚上终是显现出来了。
竟是变成了灵体……沈璃不由得一声叹息。妇人再也找不到她夫君了,也不用去寻她夫君,因为那个男人从来都没有离开过她。
沈璃不想她这一叹竟让那轻甲男子倏地转过头来,一双黑眸在看见沈璃的一瞬猛地变得赤红,他一张嘴,一股阴气自他嘴里溢出,没给沈璃半点反应的时间,面目狰狞地向她冲来。沈璃两只翅膀慌张地扑扇了两下。“站住!等……”两声鸡叫尚未出口,那灵体便自她身体里掠过,满满的阴气将她带得一个踉跄,滚了好几圈,直到撞在一个墙角的土陶罐上才停了下来。
“住手!住手……喀……”沈璃忙甩脖子。
那男子却不听她说,只阴煞煞地盯着沈璃,准备再次攻击她。
沈璃忙道:“我是来帮你们的!”那人闻言,微微一怔,面容稍稍缓和下来。沈璃喘了两口气,正要说话,另外一个房间的女主人却被之前的声音惊动,那边房门一开,女人看不见鬼魂,只奇怪地盯着沈璃。“哪儿来的无毛鸡?”说着她便往这边走来,可还没迈出两步,一块石头蓦地砸在她头上,女人双眼一翻白,径直晕倒在地。
在她背后,是一身尘土的行云,他扔了手中的石头,语带半分无奈:“咯咯哒,你又乱跑闯祸。”
沈璃愣愣地望着他:“你怎么进来的?”
“爬墙。”他淡定地说完,几步迈上前来,将沈璃往怀里一抄,“夜里有宵禁,你不知道吗?回去了。”
“等等!”沈璃拿鸡翅膀拍行云的脸,刚长出来一点点的羽毛扎得行云脸痛,“你没看到吗?这里还有事没处理完呢!”
行云将她的翅膀摁住。“何事?”
沈璃比画着:“那么大个鬼魂你瞅不见吗?”
行云眉头微蹙:“我只通天机,并非修道者,见不到鬼魂。”
这一点沈璃倒是没想到,行云其人太过神秘,让她误以为他什么都会。她琢磨了一会儿,对行云解释道:“今日白天,那妇人寻来的时候,我便感知她身上有股奇怪的气息,只是白日阳气太盛,没看出来,今晚跟来一看才发现了他。约莫是他当年战死沙场后,执念太深,没能入得了轮回,最后魂归故里,飘到了她身边,然后一直守着她到现在。”
沈璃转头看他,男子垂下眉目,轻轻点了点头。
“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寻你吧?”沈璃转头问他,男子面露苦涩,望向纸窗上的女子剪影,轻轻地点了点头,沈璃又问,“你想让她知道你在哪儿吗?”
他惊喜地望着沈璃,一脸渴求,好似在问她:“可以吗?”
沈璃点头:“行云,去转述。”
行云一声叹息道:“还真是笨鸡。你要我手舞足蹈地比画一个鬼魂出来吗?语言描述,谁会相信?”他将沈璃放在地上,然后在四周摆了几块石头,似是按照什么阵法在有序排列着。“既然已经插手了,那便把事办到最好。只是事成后,你别后悔。”
沈璃沉默。行云将阵摆好后,以指为笔,在中间不知写了个什么字,退开后道:“叫那鬼魂来这字上飘着。”
男子依着他的话,停在字的上方,似有一道道光芒注入字中,院中依序排开的石头依次亮了起来,最后,一道道光芒皆聚集在男子的身上,他的身体似比方才更加结实清晰,行云笑道:“咯咯哒,去敲门,告诉她,她夫君回来了。”
沈璃什么也没问,急切地跑过去用尖喙啄了啄木门,没一会儿,木门打开,妇人皱着眉头道:“今晚有些吵呢,我给三郎缝的衣服还没做好……”话音一顿,妇人混浊的眼眸被院里的光芒映得闪闪发亮。
她不敢置信地迈出一步。“三郎……”
男子也有些无措,他不敢挪动脚步,只定定地望着妇人,连双手也不知该如何安放了,忽而紧握,忽而伸出。他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那妇人却明白了他说的是什么,他在唤她“娘子”。这个已有十五载未曾出现在她耳畔的称呼。
她混浊的眼睛一瞬便湿润了。“你回来啦……你回来啦。”她高兴得声音都在颤抖,皱纹遍布的脸上却露出了孩子一样的笑容,她急急往前走了几步,踏入阵中,却在要触碰到男子时,生生停住。
她颤抖的手摸了摸自己的头发和脸。“你看我,一点也没准备,你看我连饭也没给你准备。我盼你回来的这么多年……”她的声音不受控制地哽咽起来,“这么多年,你都去哪儿了?你可知晓我等了你多久……你可知别人都当我疯了,连我自己都以为我疯了……我都快……等不下去了。问不到你生死,寻不到你踪迹,缝好衣裳无处可寄,写好书信无人能读!你都躲在哪儿了!”
她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阵内光芒之中,时光仿佛在他们身上逆流,抹平了她的皱纹和沧桑,将她变回了那个年华正好的女子,而他甲衣如新,容貌如旧,似是她送行丈夫的最后一夜,他们正年少,没有这十五载的生死相隔。
男子面容一哀,终是忍不住抬手欲触碰她的脸庞。在一旁的行云默不作声地咬破指尖,将两滴血滴在布阵的石头上,阵中光芒更甚,竟让男子当真碰到了妇人,那本该是一个鬼魂的手!感觉到真实的触感,男子忽地双臂一使力,猛地将她抱住。
沈璃愕然地望向行云:“这阵……”这阵连通生死,逆行天道,其力量何等强大。
行云只淡淡道:“此阵维系不了多久。所以,有话,你速速与他们说完。”
沈璃闻言又是一愣,这人,竟看出了她想做什么……
她今日便隐约猜测妇人被鬼魂附身,本以为是被她的执念勾来的小鬼,没想到却是她要寻的夫君,但人鬼殊途,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久了,难免会对妇人有所影响,折她阳寿。
所以,她本是想让这鬼魂离开妇人,但现在……
见沈璃半天未动,行云只道:“何不交给他们自己决定?”沈璃一愣,行云继续道,“他二人皆是普通人,不通阴阳道,更不知道阴气会对人造成多大的影响,既然已做到这个地步,不如将实情告诉他们,让他们自己决定何去何从。”
沈璃张了张嘴,还是没发声,因为,她还想让他们多待一会儿,哪怕只有一会儿。
行云一声叹息,忽而扬声道:“人鬼殊途,兄台可知,你陪在她身旁十几载,已快耗尽她的阳寿。”
那边两人闻言皆是一愣,男子诧异地转头望向行云,妇人却手心一紧,喃喃道:“陪我十几载?你陪了我十几载?你……”她仿佛这才看见男子那袭衣裳和他没有丝毫改变的容貌,她神色略有恍惚,“是这样吗……原来,竟是如此……”
“再强留在人界,既会害了她,亦会让自己无处安息。”行云音色平淡,“是去是留,自然全在兄台。”
男子转头看了女子一眼,阵中光芒适时一暗,男子的身影一虚,妇人容貌也恢复沧桑,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众人黄粱一梦。妇人寻不见男子身影,神色略带慌乱,而她不知,她丈夫的手竟一直触摸着她的脸颊……隔着无法跨过的生死。
最终,男子点了点头,他愿意走。
这个结果应当是好的,但沈璃心里却无法轻快起来。
行云问沈璃:“我会摆渡魂阵,但没有法力,无法渡魂,你可会引魂术?”
“嗯,会的。”战场厮杀平息之后,往往都是她助自己手下的将士魂归忘川,引魂术沈璃再熟悉不过了,“不用摆阵。”她声音轻浅,只有这个法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她都不会失败。因为,她用此法引渡了成千上万个兄弟的魂,无论身负多重的伤,只有此术,不能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