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变幻,不见闪电,只闻雷声,京城百姓皆因这异相而感到惶惶不安。
睿王府中,小小厢房里杀气四溢,赤容脸上虽还挂着笑意,但手中已打开了折扇,青颜更是已拔剑出鞘,屋内激战一触即发。双方都知道,此情此景,对方并不会因为相识而手下留情。若战,便是恶斗。
“王爷。”赤容摇了摇手中折扇,笑道,“你此行已给魔君带来不少麻烦,魔君已动了大怒,如今四方皆是追兵……”赤容望了望她身后的行云:“王爷或能保住自己,但决计是保不住他的。还望王爷能审时度势,别再一意孤行。”
沈璃并不理他,只微微侧了身子,目光一转,瞥了身后行云一眼:“可还活着?”
“活着。”行云摇头,低笑道,“可约莫快死了。”
“死不了。”沈璃右手拿枪,将银枪一横,左手握住枪尖,一用力,锋利的枪刃划破掌心,银枪饮血,登时光华大盛。
青颜眉头一皱,欲上前擒住沈璃,却见沈璃左手一挥,血点洒在他身前三步,青颜踏上血迹,只觉有如炽热的火焰灼烧全身一般,他以法力逼散这股灼热之气,却不想这热气竟像有意识一般左右窜动,甚至直袭他的双眼,青颜护住眼睛,不得不退了回去。
沈璃手中银枪一转,直直插入地面,枪刃上的血液顺着枪身滑下,没入大地。只见金光一闪,隔开沈璃周边两尺的距离,形成一个光罩,将行云也包裹其中。沈璃随手撕下一块衣摆将左手包住,然后回头望着行云:“有我在,你就死不了。”
行云愣愣地望着她,光罩在她身前闪烁,但此时再耀眼的光芒都不如沈璃来得夺目,这一身气场,足以抓住他所有的视线,让他几乎将自己都忘了……
沈璃将手臂抄过他的腋下,将他半是扛半是扶地搀起,身体相贴,从她身上传来的温度顺着血液温暖了行云的五脏六腑。行云的唇边难得没了弧度,垂下的眉眼中不知藏了什么情绪,漆黑一片。
“王爷。”青颜肃容道,“血祭术伤元神,婚期在即,望王爷珍重身体。”
沈璃冷笑:“不是断手断脚都要将我绑去成亲吗?不过是伤点元神,又有何惧?”她眼珠一转,虽看不见屋外,但能探察到外面追兵的方位,她欲寻一个人少的地方强行杀出一条生路。
但就这一转眼的工夫,青颜与赤容皆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两人对视一眼,心知不能再拖,当下手中武器一紧,两道厉芒打在沈璃的光罩之上,两人瞄准法力砍出的缝隙飞身上前。
先前法力碰撞,激荡四周空气,一声巨响之后,厢房化为灰烬。尘埃落定之前,天空黑云之中,天上无数光芒如箭射下,是云上的追兵以法力凝成的利箭。
箭雨之中,一黑一红两道身影自尘埃中跃出。
青颜单膝跪地,却止不住去势,他以手撑地,在地上滑出了好远才定住身形,“咔”的一声,他肩上的铠甲出现了一道裂缝。赤容则化掌为爪,拍在廊桥的柱子上,而向后的力量却将他推得撞断了数根柱子,失去支撑的廊桥往一侧倾倒,尘埃飞扬,红色的身影只手掀开坍塌下来的木质梁架,轻轻抹掉脸上被划出的淡淡血迹,笑道:“这倒是第一次与王爷动手。王爷之力着实让人吃惊啊。”
金光在尘埃中闪烁,仿佛有点支撑不下去,但不过片刻之后,光华又是大盛,沈璃立于其中,唇角已现血迹。行云一手扶着她的肩,吃力地站着,他不是受伤,而是已经毒入心脉,直不起身子来了。他在沈璃耳边轻声道:“何必……”
唇畔中吐出的气息拂动沈璃耳鬓的细发,沈璃抹净唇角的血。“别吵。”她道,“我会让你活下去。”她声音微哑,是已受了伤。
行云倏地咧嘴一笑。“沈璃,生死有命,你说了不算,我说了也不算。”他轻叹,“你……”
没时间让他说完,那边青颜手中长剑一震,再次攻来,沈璃目光一凝,一手揽住行云的腰,转动银枪,沉声一喝,法力化为利刃直向青颜劈去,青颜对如此正面攻击的招数不屑地一哼,闪身躲过,却不料那柄利刃竟凭空转了个方向,杀向天际。
青颜心道不妙,要回身拦已来不及,金光撞入黑云之中,云中诸将士被杀得措手不及,只得慌忙散开,露出一条生路。
沈璃身形一跃,直冲那方向飞去,青颜一声冷笑:“王爷未免也太小看我们了!”言罢,身影在原处消失,待再出现时已拦在沈璃身前,“带着累赘,还想快过我?”青颜手中长剑一挥,强劲的剑气将沈璃的光罩砸得微微凹陷,沈璃行动受阻,她一咬牙,往后退开数丈。
行云见状,悄悄放开抓住她肩膀的手,身体刚往下一坠,便觉沈璃手一紧,她动了怒气:“别添乱。”
行云却无奈叹道:“不是我添乱,实在是……腰痛。”
沈璃力气大,一只手将他腰揽住自是没有问题,但是却不想行云肉眼凡胎,被她的大力捏得肉痛,但如今在空中,沈璃又不可能将他放下,唯有一咬牙,低声道:“给我忍住。”她手中银枪又是一舞,厉芒刺破长空。
赤容扬声高喊:“守住西方,那地仙离开的方向!她还想去那边!”
沈璃自然是想去那边,因为能救行云的人就在那边。
黑云迅速往西方集结,沈璃不躲不避,周身金光大亮。“拦路者死!”银枪杀气澎湃,眼瞅着便要染上魔界将士的血。忽然之间!仿佛是从黑云之中蹿出一股怪力,硬是将沈璃推到数丈之外。
她周身的金光仿佛被什么东西缚住,让她动弹不得。
沈璃额头汗如雨下。“这力量……”她话音未落,金光罩应声而碎,一股无形的力量狠狠地打在她脸上,径直将她拍在睿王府的空地上,王府的青石板被撞出了一个深深的大坑,而尘埃落定后,却见行云压在沈璃身上,他分毫未损,只是晕了过去,沈璃却摔了个头破血流,在地上晕了好久才慢慢回过神来。
其时,青颜与赤容已在坑边站定,还有一人站在背着阳光的方向,那人宽大的镶金黑袍在微风中舞动,两条金色发带从身后飘到了前面。“对同胞动手,倒是越发胆大了。”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沉稳,带着慑人的威严,让赤容和青颜跪地颔首:“魔君息怒。”
竟是魔君亲自来了吗……
沈璃感到自己身上男子的气息已越发微弱,他的身体也不再如往常那般温热,沈璃忽觉心底一寒,一种无可奈何的脱力感油然而生,终是争不过老天爷……
“出来。”魔君冷声下令。
沈璃将唇角的血一抹,抱着行云跃出坑底,将行云在一旁放下,她握住他的脉搏,微弱,但还活着。
“可知错?”魔君银色面具之后传出的声音有些沉闷。
沈璃专注地望着行云。“不知。”她道,“不嫁不爱之人,沈璃不知何错之有;不接强迫之亲,沈璃不知何错之有;不想让魔界一直受制于天界,沈璃不知何错之有。”她目光微凉,望着魔君银色面具后的双眼道:“魔界臣服于天界已有千余年,那些闲散仙人整日游手好闲,在天界过得舒心畅快,而我魔界却屈居墟天渊旁的时空罅隙,常年受瘴气侵扰,不生草木,我魔界子民更是过得苦不堪言,身为王室贵族,我们却要帮着天界那帮废物看守墟天渊中镇压的妖兽。”
沈璃冷笑:“我看不起天界,不嫁,不知何错之有。”
这一番话说得一旁的青颜与赤容皆是沉默,魔君沉默了一会儿,道:“无错,但于此事而言,你错在违背了王命。”魔君挥手:“将她架走,回去领罚。”
青颜起身,欲上前拽住沈璃的胳膊,却被沈璃呵斥:“本王会走!”她静静地盯着行云,许是目光太灼热,让行云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看见沈璃这般望着他,行云咧开惨白的唇,像平时那般轻笑:“沈璃,你看起来一副想轻薄我的模样。”
“嗯。”沈璃应了一声,“你就当我在轻薄你吧。”她俯身埋头,当着众人的面在行云唇上落下重重一吻,沈璃束发的金带已裂,头发披散下来,垂在行云脸颊旁边,发丝微凉的触感和唇上火热的温度在他身体里碰撞出奇怪的感觉,让他不由得怔然失神。沈璃不会亲吻,所以只能将嘴唇狠狠地覆盖在行云的嘴唇上,力大得让行云感到疼痛。
而此时,她的手也覆盖在行云的手背上,食指指腹恰好停在他被灼伤的那块皮肤上。指尖光芒闪烁,一颗珠子逐渐在她指腹上成形,慢慢融进行云的血肉里面,填满了他被烧坏的那块肌肤。
“我说过你可以活下去。”沈璃离开他的嘴唇,哑声道,“虽然,日后可能会活得不太好受。但你一定能活下去,平平安安的。”
她不通医术,治不了行云身体里的毒,所以只有把自己的法力化为他的血肉,让自己的法力与他体内的毒素争斗,压制毒素,让那些毒素无法攻入行云的心脉,但这却免不了行云的疼痛。
她理了理行云的衣襟,走之前拍了拍他的肩:“我说看上你是真的。只是我被逼婚了,不能和你在一起。保重。”沈璃毫不留恋地起身离开,身影与其余三人一同消失。他们走后不久,停留在京城上空的黑云也不见了踪影。
行云愣愣地躺在地上,身体里的气息来回搅动让他极不舒服,但精神却比先前好了许多。他唇上的温度好似还在,他不自觉地望着天,摸着唇畔,半晌后失笑呢喃:“说得好像……你要和我在一起,我就肯定会愿意一样。”
空中飘落下来一根长长的发丝,覆在他脸上,行云将它捏在手里,忽然之间,不知为何,他竟觉得,自己有一点笑不出来了。
不能和他在一起……吗……
云雾在身边转瞬而过。
“一介凡人,再入轮回忘却前尘不过是百十年间的事。”魔君踩在云头上冷声道,“何必为他浪费五百年修为。”
闻言,赤容与青颜皆有些惊讶地望着沈璃,五百年修为对他们这种常在刀尖舔血的人来说,多么重要!碧苍王竟……给了一个凡人?
沈璃的手被玄铁链绑在一起,披散的头发让她看起来有些狼狈,但她的眼神中却并不见半丝颓然,她只是静静地眺望远方:“我喜欢。”
面具下的魔君仿佛冷笑了一下:“你无非是担心我为了斩草除根,再派人将他杀了。”他声音微冷:“何须我动手,不过一两年后,这凡人便会将你忘了,娶妻生子,过着与你毫无关联的生活。你的心意,不过付诸流水。”
沈璃沉默,心里却想着,如果真是那样也不错。
她回忆起记忆中的小院,清风划过葡萄架的簌簌声,如此平和。行云那样的人,应该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只是一个人始终太过孤寂,能有另外一人来陪陪他,当然是好的。虽然……那个人不是她。
沈璃恍然想起那日在小院中醒来,她看见行云的第一眼,阳光倾泻,暖风正好,他在藤椅上闭目小憩。
但愿他余生,皆能那般平静。
沈璃深吸一口气,望着远处的流云,心里忽然有那么一点理解小荷的感受了。有的事情,无关乎值不值得,只在于愿不愿意。
冰封的大门缓缓开启,寒气自殿内涌出,十丈高的大殿之中,四根冰柱矗立在殿中四个方位,而中心一颗晶莹剔透的巨大冰球飘悠于空中。
一个束发深衣的女子蜷着身子被困在大冰球之中,她发丝披散,双眼紧闭,仿佛正在酣睡。然而当来人的长靴踏入殿内之时,她合着的双眼蓦地睁开,目光犀利地望向来人。
“王爷。”黑衣使者单膝跪下,叩首行礼,“属下奉命,前来解王上禁足令。”言罢,他自怀里摸出一个瓷瓶,拔开瓶塞,将瓶中血液洒在地面上。霎时,四方冰柱光芒大作,中心冰球慢慢融化,当冰球融至半人大小,殿中光芒顿歇,冰球好似瞬间失去依托之力,重重地砸在地上,激起地上沉积了不知多少年的冰雪。
被冻了太久,沈璃的四肢尚有些僵硬,她吃力地推开还覆在自己身上的冰球碎块,打掉黑衣使者上前来扶的手,自己慢慢站了起来。“都将我封在雪祭殿中了,却还叫‘禁足’?”
雪祭殿是魔界禁地,与魔族镇守的墟天渊一样,是镇压极厉害的妖物之地。而与墟天渊不同的是,雪祭殿中封印的咒力比墟天渊更强,但却只能封印一只妖物。千年以来,魔界厉害的妖物不是已被封在墟天渊中,就是被杀了,雪祭殿一直被空置。
沈璃此前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被封在雪祭殿里面的一天,更没想到天界那一纸婚书竟给了魔君这么大的压力,让他如此担心她再次逃婚。沈璃活动着手腕,迈过脚边碎冰往大门走去,嘴里半是不满半是讥讽道:“天界的迎亲队伍可是来了?这才终于肯放了我。”
黑衣使者跟在她身后恭敬地回答:“王爷心急了,婚事还要准备一个月呢。”
沈璃一怔,转头问他:“我被关了多久?”她尚记得被抓回魔界那天,魔君一声令下,她便被囚在了雪祭殿中,但并没有人告诉她会被关多长时间,她在冰球之中也不知时日,一日一年,对她来说没有丝毫区别。
使者答道:“魔君心善,只禁了王爷一月。”
一月……已有三十天了。
迈出雪祭殿,巨石门在身后轰然阖上,沈璃抬头一望,不远处墨衣男子静静站立,见她出来,俯首行礼,沈璃不承想墨方竟会来,怔愣之间,墨方已对黑衣使者道:“我送王上回去便是。”
“如此,属下便回去复命了。”
待黑衣使者消失,墨方便一掀衣摆,单膝跪地:“墨方未能助王上逃脱,请王上责罚。”
沈璃一愣,随即笑着拍了拍墨方的肩:“行了,起来吧。我知你必定已用了全力,那半日时间你为我争到了,若我要逃是足够了……只是当时逃不掉罢了。错全在我,是我辜负了你的努力。”
“王上……”
“走吧,回府。”沈璃伸了个懒腰,“我也好久没有回家睡上一觉了。”
“王上,墨方还有一言。”他沉默了许久,终是道,“那凡人,已在下界逝世。”
“嗯。”沈璃应了一声,“我猜到了。”
天上一天,人界一年,三十载流过,行云不过肉眼凡胎,如今寿终正寝也是应该的。而且,若不是行云离世,魔君怎会轻易将她放出来呢,那个养育她长大的君王太清楚她的脾气。
“回去吧。”沈璃走了两步,忽然回头望墨方,“他去世的时候,你有看见吗?”
墨方点头:“很平静安详。”
“当然,因为他是行云啊。”再怎么糟糕的事情,在他眼里皆为浮尘。沈璃唇角弧度微微勾起,“他应该还是笑着的。”
墨方沉默了一瞬,想起他在下界见到行云最后一面时,行云正躺在病榻上,虽老但风度依旧,行云望着他说:“啊,沈璃的属下。”行云体虚气弱,说了这几个字便要喘上三口气,又接着问道:“沈璃近来可好?”
墨方当时没有回答他,行云也没继续逼问,只是望着他笑了笑,又闭上眼睛休息。确实是个淡然的人,但这样的人,却一直把王上记在心里,藏了三十年。墨方不想将此事告诉沈璃,只问道:“王上要寻他下一世吗?”
“不寻。”沈璃踏上云头,头也没回,“我看上的只是行云,与他上一世无关,与他下一世也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