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来离开的地方留下一道极亮的光,沈璃只听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外界的光微微泄到了黑暗的墟天渊之中,墟天渊中气息大改,坍塌的颤动传来,妖兽暴动,疯狂地朝凤来离开的方向奔去。
沈璃心惊,想赶去阻止,然而苻生却固执地拖着她,将她往铁链的方向拉去,沈璃大怒:“六冥已死!何苦再为他的一个命令而做这种事!”
靠近铁链,苻生不再缠住沈璃,但她周身的烈焰气息立时吸引了那几条铁链,它们如同有自我意识一般将沈璃的手脚绑住。好似有什么东西将接到她的血脉之中,沈璃只觉浑身倏尔无力,像是被铁链抽走了力量一般。
墟天渊的颤动停止,一切都暂时安静了下来,苻生在沈璃周围飘荡,声音中带着已死之人的衰敝:“恭喜主上,大愿终成。”
但他们除了达成心愿,别的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真是一群陷入固执的疯子。”沈璃冷声说着,只换来苻生无尽的沉默。
墟天渊外,两道人影正战在一起,极寒的冰与极热的火相互碰撞,每一次力道相触皆使天地间颤动一次。
忽然之间,红色的身影被止住攻势,白衣神明手中神剑一挥,凤来被行止从空中打落,径直在地上撞出一个大坑,然而未等尘埃落定,行止追击而来,漫漫黄沙之间,两道身影打斗的力道将大地撞击出巨大的裂缝。
而在两人背后,墟天渊虽已止住坍塌之势,但大门洞开,里面的妖兽们狰狞着面孔要扑出来,却像是被什么无形的力量阻挡了一般,无法逃脱。那是行止临时设的结界,他以一人之力阻挡了千只妖兽,又独自与凤来作战,已到达极限,但正在行止与凤来争斗之时,一只妖兽忽然以利爪猛地向结界抓去。
结界蓦地破开一道细小的口子!行止神色未变,他单手在空中一挥,结界上的裂缝就被修补好了,然而便是这一耽搁,凤来手中颜色艳极的长剑倏地劈砍而来,行止抽剑来挡,可哪里来得及,那带着毒焰的利剑径直砍入行止肩头,鲜血溢出,这已是受了极重的伤,但行止却连眉头也没皱一下,他化守为攻,逼得凤来不得不向后退去。
毒焰在肩头燃烧,行止左手凝上止水术,捂住伤口,熄灭焰火,止住血液,然而等他做完这些事,再抬头时,凤来已不见踪影,不知跑去哪里了。
行止皱眉,现在没有时间去捉拿凤来。他一回头,墟天渊中的妖兽们挣扎着要出来,行止知道,它们的身后,墟天渊的黑暗之处,沈璃在那里。
他收了神剑,迈步向墟天渊走去,但便是如此轻轻一动,他肩头的伤口又裂开,鲜血浸湿了他一大半的衣裳,行止索性捂住伤口,一直施止水术将血液凝住。
行止立于墟天渊前,里面的妖兽们狰狞着面孔,怨恨几乎要吞噬行止,他仰头看着它们,目光凛冽:“不想死就闪开。”他不再看它们,目光落在前方,一步踏到结界里,拥挤着堵在门口的妖兽们一时有些慌乱地往旁边避开,让出一条道路,让行止缓步踏入墟天渊深处的黑暗里,其间有一只瘦小的妖兽见行止右肩有伤,悄悄躲在他的背后,在他走过之时倏地扑上前去,但没有谁看清行止如何出手,等回过神时,那只妖兽已经变成一团团碎肉飘浮在墟天渊之中,然后化为灰烬。
再无谁胆敢上前。
妖兽都挤去了墟天渊大门处,越往深处走越是寂静。而当他走到有微弱火光显现的地方时,那里只有铁链吊着的一个孤零零的人影。
“沈璃。”他轻声一唤。
闭上眼睛休息的人睁开了眼,他站得太远,沈璃身上的火光照不到他,沈璃一笑:“你来晚了,算计我们的、害我们的家伙,竟然没有一个是被我们亲手除掉的。”
在行止到来之前,只剩一团黑气的苻生也已化为灰烬,消失在墟天渊无尽的黑暗之中。
行止缓步走上前来,沈璃这才看见他肩头的伤,她一惊,随即垂了眉目:“是……他伤的你吗?”
行止探手摸了摸她的脸颊,但手上的血渍却不经意抹在了她脸上,看她被自己抹花的脸,行止一笑:“是啊,被岳父大人狠狠揍了一顿。然后岳父就跑了。”
沈璃却没有笑得出来,她沉默了一会儿,叹道:“方才不过被囚禁在这里这么一会儿,我便觉得孤寂难耐,四周什么都没有,一如那时五感全失一样,连自己是死是活都分不清楚。这滋味当真不好受。然而想到他被关在此处千余年……”
行止放下手,轻声问道:“你可怨我?”
是他开辟墟天渊,是他将凤来作为火的封印困在此处囚禁了千余年,而如今也是因为如此,沈璃才会遭此大难,被作为替代品……
“怨?或许是有一点吧。”
行止喉头一紧,眼眸微垂。沈璃手脚被困,但见行止这样,她倏地一笑,拿脑袋在他下巴处蹭了蹭:“我不过是出于私情感慨一下罢了。”
“你道沈璃是如此看不清形势的蠢货吗?”沈璃道,“你做的,从你的角度来说无可厚非,换一个立场,若是我当日站在与你一样的位置,我只会做与你一样的事。你担起了你该担的责任,做了你该做的事,像英雄一样救了那么多人,你是这个世间最了不起的神明啊。”
行止心绪微动,他探手摸了摸沈璃的脑袋,将她摁在自己未受伤的肩上。“此漫长一生,能遇见一个沈璃,实乃大幸。”
沈璃沉默,她知他肯定还有话说,面对今日这局,必定要有解决之法才行。果然,没一会儿,行止拍了拍她的背,道:“沈璃,我……”
“我会和你在一起。”沈璃道,“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和你在一起。”
行止一愣,随即点头轻笑:“好。”
“沈璃,你可还记得先前我与你说过,墟天渊坍塌则会将其中妖兽一同掩埋。”行止将沈璃轻轻抱在怀里,声音轻缓地说道,“只是墟天渊是我借助五行之力才撑起来的,除了火之封印是借用了你父亲的力量,其余四重封印皆是依凭魔界天地而生的五行力量而成。”
他平淡的话语却不经意地勾出沈璃心中算得上甜美的些许回忆,墟天渊外的山上月和湖中水,那时他们中的一个人心怀猜忌,另一个则更是带着杀意,然而不管当时两人心里各自藏着些什么,沈璃现在回想起来,却只记得那时破开瘴气的月光比任何地方的月光都要美丽。
“当初我重塑封印,你也同我一起,想来你也清楚。彼时,墟天渊若毁,则魔界亦不能保全。”
沈璃点头:“嗯,山上树是木之封印,水中泉是水之封印,军营练兵台下的石像是土之封印,而墟天渊上的锁链是金之封印。外面三重封印恰好呈三角状将墟天渊围住,而金居墟天渊上,火居墟天渊中,这本该是万无一失的阵法。但……”
“嗯,但对方将这五行之物,都找到了替代品。”行止扣住沈璃的双肩,脸上一直带着的笑容难得地收敛下去,他正色道,“沈璃,接下来的话,你要听好,因为要你来决断。”
沈璃面容一肃,听行止开口道:“你与另外四物替代了原有的封印,这替代的五行之力远远比不上原来依凭天地而生的五行力量来得强大,是以这个封印只能撑住墟天渊,而不能关住其中妖兽,所以现在墟天渊大门洞开,我虽以结界强行封住出口,让它们不得逃出,但这不是长久之法。唯有一法,方能解决妖兽之患。”
沈璃望着行止:“你是说……将墟天渊与妖兽们一同埋葬?”
“而今值得庆幸的是,墟天渊与魔界连起来的四处封印皆已替换,若墟天渊坍塌也不会影响魔界,唯一会受连累的……”行止点头,他伸出手,摸了摸沈璃的脸颊,“只有你。”
沈璃沉默了许久,忽而一笑:“这样的选择题,你知道我会怎么选。”
行止心头一紧,抽回手。“是啊,我知道。”
“那何必犹豫。”沈璃道,“毁了墟天渊吧。”
行止静静地看了沈璃许久,最后却是无奈地苦笑一声:“好歹也是自己的命,这种时候,你也犹豫一下再答应啊……”但若犹豫,她便不像沈璃了,这个女人在做决断的时候,总是太过干脆。
沈璃动了动嘴角,最终只是吐出“抱歉”两个字,但见行止看她,沈璃才道:“你千辛万苦救回来的这条命,又要被玩没了。这次……你别再去封东海了,我本还奇怪,在东海时,为何龙王那般急切地给你送礼……你看看把他们吓得……”
“呵。”行止不禁摇头失笑,他拍了拍沈璃的脑袋,微微敛了笑意之后,像是承诺一般道,“这次不会了,谁也不会被吓到。”他说:“我会陪着你,到最后都陪着你。”
沈璃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行止只自顾自道:“作法摧毁墟天渊需消耗极大神力,而如今我的神力也在日渐消退,要一边支撑着外面的结界,一边施法毁掉墟天渊,怕是困难。好在墟天渊外那几处封印极好移动,我且将它们带去天外天,使之与天外天相连,正好也可借天外天之力囚住妖兽们,最后,我将毁掉墟天渊,连带着将天外天一同销毁,从此九重天上再无忧患。一举两得。”
彼时,行止神君身亡,天外天与墟天渊一同消失,于天界无损,于魔界无害。
他已经……计划得这么清楚了啊……
“你其实……可以在墟天渊外办完这些事的,你何必……”
行止浅浅一笑,受伤让他脸色有些苍白,但他眼中却是从未有过的温暖:“因为,没有沈璃的世界,我已经无法想象。与你同归,怕是我能想到的最圆满的结局吧。”
沈璃心口一痛,想伸手抱住眼前这个人,他或许……一直活得比任何人都悲观,所以他的愿望也卑微得让她不得不心疼。
“我只怕,到最后,连同归也不能……”不等行止将话说完,沈璃猛地往上一蹭,咬住他的嘴唇,在他唇瓣上细细摩擦,轻轻地说着:“不会的,我会缠着你,像你变成凡人的那一世一样,一直都待在你身边。”
行止一声叹息,一手揽住沈璃的腰,一手摁住她的后脑勺,让这个吻变得更加深入,只在喘息的片刻之中叹道:“那个时候……你明明就时时刻刻想着跑啊。”
离开彼此的唇瓣,行止抵着沈璃的额头,轻声道:“这里会有点黑,别怕,待我将那四处封印处置妥当,便来陪你。”
“嗯。”
行止离开墟天渊时,天界已派天兵天将抵达墟天渊外,但见那个向来高高在上的神明被鲜血浸湿了半身衣裳,众人皆是一惊,有将军上前询问行止情况,行止只摆了摆手道:“片刻后我会离开此处一阵,神力或许会减弱,墟天渊外这个临时的结界怕是要劳烦各位支撑一阵。”
将军一愣:“我们自是义不容辞,但不知我们能否担当此大任……”
“能。”
行止尚未开口,旁边忽而插进一个声音,拂容君一袭素衣,缓步上前,在他身后跟着幽兰与当初在天界冲撞行止的勿元仙君。三人对行止恭敬地拜了拜:“我等必不负神君所托,死守墟天渊结界。”
行止上下打量了拂容君一眼,笑道:“拂容君他日……或有所成。”言罢,他转身欲走,脚步却又一顿,问道:“凤来……那凤凰妖兽现在何处?”
“好似向魔界都城那边去了,他速度太快,没人追得上他,唯有等他停下来再做追击。”
“若此后……”行止话说了个开头,顿了许久,最后只轻轻一笑,“只有看你们本事如何了。”言罢,他不再耽搁,迈步离开。
魔宫内外一片狼藉,地似血染,魔界守军清理着战场,每人脸上皆同样凝重。沈木月在几位将军的陪同下,走在都城的大街上,检查着这里是否还有幸存的魔人。路过碧苍王府时,沈木月脚步一顿,但见伺候沈璃的丫鬟正站在门口,焦急地等待。
沈木月背后有将军唤道:“魔君……”
“走吧。”她摆手,“她若来问我,我怕无颜面对她。”
背后将军们一默,有人安慰道:“神君必定会把王爷安然带回的。”
话音未落,但见空中倏尔射来一道厉芒。沈木月眉头轻蹙,随即神色一空,呢喃一般道:“带不回来了……带不回来了。”
空中那道厉芒像是察觉到什么气息一般,蓦地一转,径直砸落在沈木月身前,将军们登时戒备起来。沈木月却伸手一拦,轻声道:“都退下。”尘埃落定之后,赤袍男子静静立着,目光落在她身上:“沈木月?”
“凤来。”她垂下眼眸,“未承想,此生竟还有见到你的一天。”
凤来径直问道:“琉羽在哪儿?”
“死了。”沈木月抬头看他,说得极为平静,“千年岁月,只怕连尸骨也找不到了。”
凤来目光一散,他咬了咬牙,挣扎一般道:“我不信……”沙哑的声音里竟有几分脆弱。“她说她吃了仙丹,不老不死,会一直活着……”
“饶是神明亦有归天之日,何况琉羽。”沈木月看了看身后的人,几位将军会意,皆往后退了退,“千年前你被封入墟天渊后,琉羽独身前往墟天渊,欲入封印陪你,最后却死在墟天渊前,是我亲手埋的她。”
凤来握紧拳头,沈木月看了他一眼,又道:“她为你留了个女儿。”
凤来一怔,双目愣然地望着沈木月:“你说什么?”
“她为你留了个女儿,把她的生命用另一种方式延续下来了。”沈木月静静地看他,“只是,你现在在这里,想来阿璃已经代替你,成为墟天渊的封印。”
凤来惊得愣住,他皱眉仔细回想,初醒那刻,他只看到了眼前的六冥,别的……别的……还有一团被黑气包裹的光亮,难道那里面……
“你若不信,此处的碧苍王府便是阿璃住所,你大可进去看看,里面尚残留着她的气息,你应该能感觉得出来,她到底是什么人。”
凤来看着牌匾,而后迈步进到王府之中,门口的肉丫看见他,正在犹豫要不要拦住,却听一个声音道:“让他进去。”
肉丫一怔,不知道这开口的黑衣女人是谁,只挠了挠头道:“可是……我家王爷不在啊。她不知又跑到哪里去拼命了……”凤来没有理肉丫,径直迈步进门,肉丫连忙唤道:“哎哎,你别乱闯。我家王爷回来会生气的!”
凤来像全然没听到她的声音一样,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倏尔顿住了脚步。“当真如此……当真……”
沈木月跟了进来,静静道:“我将琉羽埋在墟天渊前,阿璃如今也在墟天渊之中,她们母女好歹也算在一起。”
凤来垂下眼眸:“琉羽,喜欢孩子吗……”
“比喜欢她自己的生命更喜欢。”
凤来轻闭眼眸,再未发一言,最后只化为一道光,向来时那般飞速离开了都城。
沈木月静静望着天空:“我用这样的方式换回阿璃的命,你可会怪我?你若怪我……也无妨……”
轻风一过,像是谁在无奈叹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