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章走得很慢,暗影也走不快,一个是因为腿上有伤,另一个则是因为心中有愧。
他永远也无法体会到,一个曾经春风得意马蹄疾,一剑霜寒十四州的英才,再归乡野受尽白眼的时候,心中该是怎样的一副酸楚。
那些他拼尽全力去保护的人群,如今踩在他头上去唾骂他,去贬低他,难道曾经苦守是错,曾经心怀天下是错?
年少曾笑浪子一事无成,而今只笑功名累人半生,催人白头。
同为习武之人,暗影深知,失去了武功,就相当于失去了尊严,此刻若还有什么年少的荣誉、功名,都会像震耳欲聋的嘲笑声。
可眼前这个人,他不仅失去了武功,更失去了一切。
暗影开始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将公子的事泄漏于他,可转念一想,他又何尝不是个可怜人,更何况现在已经难以翻身了,就算告诉他,也不过让他做个明白鬼罢了。
他走在流章身后,手中,像拿着一条无形的锁链。
流章的病越来越重了,不仅晚上睡不着,睡不好,常常要熬到困的不行,才能在极度的疲惫之中,站着或坐着睡着。
他的拐杖此刻就做了他的“床”,支撑着那副风一吹就倒的身体。
冷风吹过山野,夜半,他起身解手,却发现自己连小便都费劲——巨大的肿胀压迫着他的小腹,本就有伤的双腿难以加持这样的重量,他要方便的时候,还得先搭好支架,撑着一条腿,然后像狗一样抬起那条病腿,才能尿出来。
暗影背过身去,不忍看到这一幕。
又走了三五日,两人来到了环滁山下,流章转过身,问暗影是否要与他一同进去。暗影推辞道:
“不了,我受公子之托护你至此,你平安到达,我也算完成了任务。此后的路,你自求多福吧!”
流章看着暗影,见他转身要走,喊道:
“你不是想见见,这世间比死了更痛苦的事情是什么吗?我来告诉你,其实病痛于我来说,倒更像是一种惩罚,排解我的罪孽,我一点都不觉得痛苦。然而,亲人的怜悯、同袍的怀疑、所庇护之人的遗弃,才是真正使我难受的,你真的不想见见吗?”
暗影脚步停了,心生犹豫。说实话,这几天的苦难已经让他开了眼界,而公子的用心何在,他觉得自己还尚未领悟到。
他转过身去,见流章向他发出一面苦涩的,善意的笑。
流章又道:“来吧,这些天,也多亏了你的照顾,来陪我喝杯酒!我命不久矣,权当是你为我饯行了!”
暗影犹豫片刻,脚步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了两步,说实话,他自生来就没什么朋友,干这一行的,永远不知道自己会身首异处在哪天,而这几日与流章的患难与共,竟然他觉得此人也没想象中那么坏,反而有一丝可怜。
有的人生在污泥里,你不能怪他们是脏的,因为他们不知道那是脏。
他走上前去,拍了拍流章的胳膊,豪迈仗义道:
“也好!你我相处至如今,恩仇难算,不如共饮一杯泯恩仇!”
二人相扶持着,在夕阳的照耀下,一步步向环滁山更深处走去。
一路上,这二人也终于放下心中的芥蒂,暗影向流章讨教了不少兵法阵数,流章倾囊相授,此刻他才明白,原来有时候不是凭着一腔孤勇、一鼓作气就能取得绝对意义上的胜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