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前?
苏真八月末才和余月交换身体,到现在不过一个多月,三个月前……
“你见到我的时候,是在白天还是夜里?”苏真立刻问。
“啊?”
段长命瞪大了眼,不明所以,结结巴巴道:“当然是白天,怎么会是夜里呢?”
白天?
余月分明对他说,她白天无法在这个世界生活,所以与他签订契约,让他替她修炼,可是……
余月为什么要骗他?
哪怕相处了一个多月,他对这个便宜干娘的来历依旧一无所知,他甚至不明白,余月和他签订契约,到底是看上他什么了。
“我和你们说了什么吗?比如,我来自哪里,我以后要去哪里?”苏真问。
“姑娘这是经历什么,怎的失忆了?”
段长命沉吟了一会儿,拳头与手心一合,道:“姑娘倒是没说要去哪里,我被抓的时候,姑娘还没离开栊山呢,不过……不过你说,伱是从鬼谷来的。”
“鬼谷?”
“对,鬼谷!听着便是世外高人的修道之地。”段长命说。
苏真看向封花,封花苦思冥想了一会儿,轻轻摇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地方,也从未听说过哪个宗门叫这名字,但西景国太大,城镇山寨数不胜数,兴许是某个世人鲜有踏足的偏僻之处。”
“鬼谷……”
苏真在南塘倒是听说过鬼谷的传闻,传说原本世上除金木水火土外还有第六行,六行对应便是谷星,后来谷星不知为何消失不见,便被世人称为鬼谷。
这和余月口中的“鬼谷”有关联吗?
“在栊山时,我也没能和姑娘说上什么话,知道的实在不多,姑娘若有什么想问的,或许可以回栊山问问。”
段长命这样说着,忽地想起什么,脸色铁青,哭丧道:“是了,姑娘道法高明,风韵卓绝,怎么也流落到了老匠所来了?这可是必死无疑之地,姑娘,姑娘岂不是……”
段长命捶胸顿足,说着说着竟跪地哭了起来,破破烂烂的衣袖不断抹着眼泪:
“姑娘平日里虽瞧着冷冰冰的,可心地比谁都善良,不仅教小孩读书识字,还给老燕家的羊接生,若没有姑娘,我们全镇老小都要给那大夜叉吞了,姑娘这样的好人都沦落到了这儿,真是老君不长眼啊!”
苏真见到这一幕,心中酸涩,又生出新的困惑:余月到底是好人还是妖女?
他又想,余月说话不是绕弯子就是打哑谜,肯定问不出真东西,如果能离开老匠所,他一定要去栊山看一看,兴许能发现点什么。
段长命哭着哭着,又说起了自己的事,道:“姑娘,我虽被抓到了这,可我绝不是大奸大恶之人,我别无长处,只会弄点墨水,那段时间没人买我的诗文,我饿极了,就逾过老墙,偷了根白菜,谁知道他家是给青鹿宫种仙植的,我偷的白菜竟是根仙草,我因此获了死罪,姑娘,你说我冤不冤呐——”
段长命被折磨得不成人形,悲伤宣泄,喋喋不休:
“我本叫段命,乡里人说不吉利,我就擅自改了长命,长命长命,到来头还是一场空。”
悲到极处时,段长命诗兴发作,忽地仰头长吟,道:“孤身漂泊赴人间,此身废逐未曾闲。天高云渺无定处……”
封花听到此处,不免想起了自己的杀手生涯,素来冷漠的她竟也不自觉放慢脚步,想听他念完最后一句。
“天高云渺无定处……”
段长命吟完这句,忽地卡住。
他跪坐在地,涨红了脸,还保持着以手指天的姿势,可任他搜肠刮肚也挤不出一点墨水,这一幕场景真是尴尬至极,段长命浑身颤抖,恨不得引颈自戮。
这一次,老君开眼,听懂了他的心声。
无形的力量从天而降,攥住了他的脑袋。
一息之后,充血发肿的头颅砰地炸开,花花绿绿溅得满地都是。
苏真皱眉。
段长命的身后,突然多出了一个人。
一个木偶人。
木偶人跪在地上,精心雕刻的头颅滚落一旁,它的肢体扭曲成古怪的样子,细细一瞧,姿势竟和死去的段长命一模一样。
有人用这个木偶操控了段长命的生死!
幕后黑手也没想藏着掖着,眨眼之间,这断了头的木偶关节颤动,活了过来,竟变成了一个人。
“逆用替身术?”
光是见到这一招,封花就明白,来者非同小可。
最为诡异的是,苏真与封花起初都没认出来人是谁。
他长得实在太过普通,转过头就会被遗忘。
直到六只木手臂翅膀一样在他身后舒展开来,两人才一同想起,这正是秋芜的师父。
只是,今天他远不如昨日体面,一身长衫破烂焦黑,鬓角蒙着灰尘,背负的手臂亦布满豁口,被折断的指节也不算少数。
他受伤很重,纵然保持着平稳的表情,却也掩不住苍老的神态。
“我叫莫石头。”
他的名字和他一样普普通通。
“妖军已然攻入老匠所,你如今作为一座木匠铺子的主人,不去守好铺子,来找我们做什么?秋芜想杀我们,所以我们杀了他,恩怨已了,生死自负,你掺合进来,真是半点风度也没有。”封花从不会停止冷嘲热讽,这是她的另一把刀。
“我已经守过了,没能守住,阁内之物五成被夺走,三成被毁坏,转移出来的所剩无几,加上我没能看护好秋芜,罪加一等。”
木匠有条不紊地解释,话语中竟还透着无奈与惭愧,“封花,你是巫刀之鞘,我若错过了你,恐怕终其一生也无法再去往欲化天,所以,我必须来找你。”
无奈与惭愧在话语收束时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不容置疑的决心。
率先出手的倒不是莫石头,而是封花与苏真,他们的动作几乎同坐,一左一右攻向木匠,连手上的招式都是一模一样的。
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但莫石头有四双。
两柄刀一左一右挥砍而来时。
木匠双臂张开,淬炼过的木臂更胜钢铁,格挡住刀刃,挑臂将其振飞。
“偃偶造术!”
其他几只手也没有闲下来,数十柄作用不同的雕刻刀具从指头里弹了出来,一时间,莫石头的后背竟成了一个临时的工厂,崭新的人偶在一道道工序下飞快增添细节。
两刀被挡,更多的刀光当头劈下。
苏真出刀极快,前些日子的苦练在这两天得到了兑现,绛宫沸腾着法力,武功招式也已刻录进了身体,数十道雪白刀芒经由他手同时斩出时,他甚至有点无法相信这是他的杰作。
面对这等强敌,苏真再无畏惧,反而觉得,这时验证一身武功的大好时机。
长刀在手,刀尖迎风颤鸣,他的心也随之颤鸣。
所有的彷徨顷刻驱散,杀戮的念头根深蒂固。
苏真配合着封花倾力出刀,横斩刀、腕足斩、劈山斩……简单高效的招式不断使出,越来越快,锋芒直逼要害,每一缕刀光都是凝实的杀意,它们齐齐倾落,在莫石头拦挡的手臂上炸开,留下极深的、纵横交错的刀痕。
封花速度更快,出刀更利,身形施展之时,只能看到一串模糊的残影,白刃从残影中递出,多次突破莫石头的防守,在他身体上刺出妖冶血花。
莫石头是很强的木匠,他的法力大半在守阁时消耗,加上重伤未愈,甫一动手,就被联袂压制,喘息不得,不过三十招就要落败。
越是这样,苏真越感到警惕,这个莫石头绝不是蠢货,不可能进行没有把握的战斗。
莫石头双臂鲜血淋漓,六条木臂也碎了大半,但他在落败之前,成功雕好了那个偃偶。
他用最后一截手指,捻了一粒发丝包裹的血肉,塞进了偃偶头顶心的孔洞里。
“每一个囚犯进入老匠所,都会被取三绺头发和一片心头血,若囚犯起了异心,匠人可以轻易将其控制。”
莫石头有条不紊地解释了一句,并飞快念动咒语,喝道:“生同命,死同窟。”
一瞬间。
满天刀光皆尽碎。
封花如遭雷殛,血液乱流,僵直的身躯跌落在地,刀也脱手而出,斜插到了石头里。
她半跪在地,臂足齐颤,牙关紧咬,与这咒语对抗,要夺回身躯的控制权。
莫石头咦了一声,“怎么才这么点威力?”
按理来说,这法术施展出去,中咒的少女理应手筋脚筋齐断,再起不能,可现在怎么一半功效也没有?
“你的血被人换过?!”莫石头盯着封花,双目一转,骇然道。
他打算再施一遍咒语,一探究竟。
苏真岂能任他拿封花做实验,莫石头念咒之前,他已抢先开口:“朔灼喏拓!”
莫石头的咒语立刻失效。
“禁咒?”
莫石头眉头皱起。
苏真踏步挥刀,直斩莫石头的头顶,低声道:“去死。”
苏真凌空斩落的一刀被莫石头以十字臂挡住。
他注视着苏真的脸颊,冷冷道:“第一天进老匠所时,你还是个什么都不会的丫头,没想到短短一个月,就练到了这个地步,漆月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咒语虽只发挥了一半的功效,仍让封花暂时失力。
制作偃偶的六只手臂也腾出空来。
莫石头眼中,这场战斗毫无悬念。
所有的手臂一同展开,或攻或守,形成阵线,持刀杀来的苏真宛若大将孤身闯入敌阵,纵有万夫莫敌之勇,也被军阵枪戟飞快吞没。
这是苏真第一次孤身战斗。
他清楚地知道,他与封花的性命,此刻都系在这柄刀刃上。
越是生死关口,他的精神反而越发空明。
此时此刻,苏真别无念头,目光所视、刀尖所指,都是眼前这个伸展六臂的男人。
绛宫旋转到极限,轰鸣着喷薄雷霆。
苏真对着前方不断挥刀,大开大阖,仿佛是刀刃在带着他挥舞劈砍,速度越来越快,逼至极限时,他的双臂都像要随着刀飞出去了。
封花的痛哼声在身后响起,并未扰乱他的心,反而让他的杀气更为凝实。
苏真再度跃起,持刀劈落。
雪白的钢刃斩破狂风,几乎在他手中燃烧起来。
莫石头还是低估了他。
这个木匠不敢再叠臂拦挡苏真的招式,只好用六根假臂构成盾牌,试图将他暴烈决绝的杀气挡在身外。
苏真同时结印。
逆气生!
诸窍尽开,气机鼓荡,血液奔流。
刀刃与木臂相撞。
碎屑纷飞。
暴烈的刀锋之下,莫石头结构精巧的木臂飞快爬满裂缝,发出即将崩溃的呻吟。
莫石头伤上加伤,一时脸色煞白,口喷血箭。
‘这个丫头怎么突然强了这么多?’
疑问飞快闪过,莫石头忽然想起了昨夜妖众攻破木匠铺子的场景,痛心疾首之余,他也幡然醒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