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如,你有在听吗?诶,差点忘了,你还是小学生,这么复杂的故事会不会听不太懂啊……”苏清嘉说着说着,就起了忧心。
“后面呢?”夏如认真地注视着她,“那个神仙呢?就变成山了吗?”
见夏如在听,苏清嘉放轻松了很多,她说:“当然不是,神仙哪有这么容易死的?神仙肉身虽然毁灭,意识却没有消失,而是在太岁山中沉眠。沉眠了很久,很久。”
“多久?”
“一千四百年。”
苏清嘉笑了笑,语气云淡风轻:“她的魂魄在九香山下沉眠了千年,这千年里,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自己是谁,从何处来,到何处去,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为何而存在。”
“九香山的传闻吸引了不少访客,盗墓贼,炼丹道士,文人,也有军队,他们在九香山开凿了很多的隧道,为的就是获得一块传说中的太岁。可惜,太岁中稀薄的神力,对这个世界的凡人而言是种毒药,吞下它们的人很快变成了头上生长犄角的怪物,它们匍匐在群山面前,一生只能以太岁为食,无法离去。”
“那段时间,沉眠在太岁中的神仙听到了很多声音。”
“痛哭、哀嚎、嘶叫……他们围着太岁起舞,也围着太岁迷茫,他们希望将神山唤醒,并将身上的诅咒视为赐福。”
“但最后,摒弃所有的一切,神仙只听到了一种声音:我要活下去。”
“我要活下去……”
“数不清的人这样说,‘我要活下去’,为了活下去,他们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形成了聚落,发展出信仰,构建出微小的文明。
他们固执地相信,太岁之下隐藏着一条通往仙界的道路,并将它奉为真相,代代相传,他们以牙齿为铲,要将这座肉山移开。是不是很像愚公移山的故事?”
夏如想象着一群畸形人类在暗无天日的地底啃咬腐肉的场景,心想这和愚公移山哪里像了,她心神已近麻木,也未再感慨什么,只是轻声问:
“然后呢?”
“没什么然后了。那些人在太岁前一代又一代地祭祀、舞蹈,仪式越来越繁杂,血腥,但神仙并不知道这些,她只听到一句话‘我要活下去’,无论换了多少代人,这句话都在不停重复。
神仙并不知道这句话来自哪里,本能认为这是她自我的心声,心声一遍又一遍地跟着重复,于是,她真的产生了存活的意识。
‘我要活下去’,太岁中的神明这样想。”
苏清嘉说到这里,声音已变得很轻,仿佛是在梦呓。
夏如许久没有等到苏清嘉继续开口,她不确定是小嘉没有说话,还是滔滔水声浇灭了她的声音,只是问:
“最后呢?那个飞升的神仙最后怎么样了?”
苏清嘉放慢了脚步,她高高举起黑伞,望向前方。
洪水滔天,山峦高耸。
夏如的目光跃过黑伞,发现九香山已近在眼前,它高高矗立,宛若世界尽头的城墙。
“1988年10月,我的意识在太岁中重新孕育完整,并爬出了太岁肉山,顺着铁头童子挖出的古老隧道来到了地面,我在人间流浪了三日之后,被一对夫妇捡到,带回家中,取名苏清嘉,四年之后,这对夫妇又生了一个孩子,取名苏真。”
苏清嘉站定,将手中的伞一点点举高,她凝视着夏如,双瞳中藏着雷电也照不亮的漆黑:
“小如,这就是我的来历。”
“我的飞升给两个世界斩出了裂缝,太岁山恰好堵在裂隙上,很长一段时间都相安无事。
可惜,一千多年过去,肉山被挖空太多,裂隙重新出现。妖魔沿着裂隙来到了此地,等它们真正融入,将带来一切可能的危险,直至将整个世界吞噬。”
“这是万祸之源,而我则是罪魁祸首。”
她站在溃烂流脓的天地间,说完了这一切。
夏如自幼不信鬼神之说,看恐怖片也从不会被吓到,她总能维持住出色的冷静,像个小大人一样,但今日,她的世界彻底崩塌,即使未来还能重塑,裂缝也不可弥合。
这份恐惧从心口一直蔓延到眸底,她张了张唇,却无法宣之于口。
“小嘉……”
夏如呻吟似地喊出她的名字,“你真的是神仙啊。”
“神仙?也不太算啦,我也不记得一千四百年前的我是什么样的了,只有一个模糊的印象,无情无欲无法无天?”
苏清嘉思索了一会儿,忽然绽放出微笑,说:“总之,那个强大的神仙已经不见了,她变成了我,变成了这样的我,每每想起,我都不太敢相信。语文老师说,物极必反,事物到了极处总会走向它的反面,或许也就是这个道理吧。对了,我要特别鸣谢小如呢。”
“谢谢……我?”夏如感到困惑。
“是啊。”
苏清嘉的目光变得温柔,光芒重新在她瞳孔中明亮,她说:“我小时候,懵懂无知,和大家一样,学习喊爸爸妈妈,背拼音,念古诗,玩泥巴,四五岁的时候,我去村里的榕树下玩,坐在那遮天蔽日般的阴凉里,我渐渐想起了很多往事。
那时,我开始茫然。之前的千年,我的人生意义只有一个,活下去,现在,我活过来了,然后呢?然后我该去往哪里?我什么也不知道。”
夏如安静地听着。
“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有一天上体育课,我们打羽毛球,我不小心把球打到了树上,我很着急,你就将拍子往树上扔,扔了好久,挂在树枝上的羽毛球终于落回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刻我忽然好开心,这是属于我的开心啊,它就像那颗羽毛球,曾经高高升起,挂在了不可触及的树梢上,直到今日才重新落地。我捡起了它,灵魂也像得到了安慰,然后,我举起拍子,将它心甘情愿地打给了你。
它在我们之间弹跃,发出我过去不曾聆听过的愉悦响声。
是啊,我就是为了这样的生活而活着的,我要照顾我的弟弟长大,我要和你做永远的朋友,我喜欢这个地方,这里有我喜欢的一切,也有我长大的证明。任何灾难与怪物都不能将它毁掉。”
苏清嘉像是在诉说誓言。
她忽然咬破手指,伸向夏如的眉心,从她额头到鼻梁,自上而下划了一道红痕。
然后,她收起了黑伞。
雨水毫无阻隔地浇淋在了夏如的身上,湿透的衣裳又被暴虐的狂风吹得鼓胀,颤抖出猎猎的响声。
夏如没有询问苏清嘉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什么都问不出口。
黑伞扯去的刹那,她就看到了天空中的那个东西。
她起初以为那是乌云。
可不是的,这个形若云团的东西的表面泛着猩红的血丝,凸出着紫色的肉管。
它飘荡在天空之中,没有具体的形态,更像是血肉的聚合物,它是云生长出的头颅,要向众生倾泻天怒,也是九泉飞出的恶鬼,要给众生降下怨咒。
它身体的中央,密密麻麻地伸出了几只白紫色的人手。
人手交缠在一起,合力捧出一颗瞳孔,瞳孔透着亮金色,仿佛云后的太阳,任何看到它的人都会心生错觉:万千雷霆都由它而生。
它随着云层飘过天空,烫金色的瞳孔向这边转来。
夏如这才发现,它的身边还飘荡着很多东西,远看像是一个个彩色的气球,近了瞧才发现那竟是一具具身披彩衣的腐朽尸体。
它们的双瞳同样放射着金光,怪物看向哪里,它就跟着看向哪里。
夏如仰望着这不知是神明还是恶魔的东西,脚步不由自主地后退,喉咙微动,发出微弱的、敬畏的低吟。
“这些灾难因我而生,也该由我来终止。小如,我需要你的帮助。”苏清嘉说。
“它们是从裂隙里跑出来的?”
夏如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捏住,发声都变得困难。
“是,它是其中之一,也是千年来最大的一只。它在对我挑衅,以为我斗不过它。”
彩衣活尸向地面飘来,苏清嘉已经无法详细地阐述她的计划,她的神色愈发沉凝。
夏如不断鼓起勇气,又不断崩溃。
她想离开,想要离开这个荒诞的世界,她觉得这是一场梦,在她的日记本上,今天应该是无事的晴天,她怎么会经历这些呢?
雷鸣不断震响,透过血肉,敲击肋骨。
苏清嘉抓住她的手腕,说:“小如,对不起,我自私地选定了你,也没有将一切与你说明。当然,我也没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
“别说了!!”
夏如忽然捂住耳朵,红着眼大哭,说:“你骗我,你骗我,你根本不是苏清嘉,我不帮你,我才不要帮你,我根本不认识你!你把小嘉还给我……”
“小如……”
苏清嘉轻轻伸出手,抚摸过她的身体,夏如在她的手掌下颤抖,每一根发丝都在颤抖。
她捧起了夏如的脸。
夏如布满血丝的眼眸与她对视,天空明明下着很大的雨,她的眼泪却和雨水区分得明显。
“小如。”
苏清嘉红唇微启,想说的话被水声吞没,她挽着夏如的手臂,轻轻摇晃,娇俏的脸上神情楚楚动人:“小如帮帮我吧,当是苏清嘉求求小如了。”
夏如回视苏清嘉的眸光不住发颤,抿紧的唇也止不住地发抖,终于,她捂着耳朵的双手滑落,哭声说:
“你不许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苏清嘉问。
此问一出,夏如脑海中浮现出了诸多罪状,甚至包括她们下象棋时苏清嘉偷棋子的场景。
但夏如什么也没说,她罔顾事实般点了点头,且当是对同桌的宠溺。
“拉勾!”夏如说。
“拉勾。”
纤细的小拇指勾在了一起。
“我要怎么做?”夏如轻轻地问。
“很简单。就是跑,往前跑,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跑,尽头有个山窟,你钻进去,然后继续跑,跑到跑不动为止。”苏清嘉说。
“就这样吗?”
夏如看着道路上的数不清的妖魔,依旧觉得这个任务有些简单。
“这可一点不简单哦。”
苏清嘉拢住夏如散乱的长发,取出了一条丝巾,将其重新扎成马尾,她轻轻吻了吻夏如的耳垂,说:
“这样的使命,只有被赋予了拯救世界使命的美少女才能做到啊,小如,千万不能停下哦,不然所有人都会死去,整个南塘都会死去,如果你实在害怕,可以闭上眼睛,从一数到一百,不要回头哦,我大开杀戒的样子可凶了,怕吓坏你。”
苏清嘉用手轻轻托住了夏如的后背,将她往前一推,“再见了,小如。”
夏如依旧不理解眼前的一切,但她已不愿意去思考,她得到了一个指令:向前奔跑。
于是她闭上眼,发足狂奔,沿途迸溅出一个又一个泥泞的水花。
群魔在天空中吼叫,整个世界都在阴影中战栗。
夏如迎着诸鬼,向九香山的方向跑去。
那是妖魔最密集之处,她却意外地没有遭受到妖怪的攻击,这些妖魔忽视了这个小学六年级的女生,并从她的头顶掠过,撕裂风雨,朝着苏清嘉的所在围攻而去。
夏如跑到了苏清嘉所说的洞窟口。
那哪里是什么山窟,分明是一座恢弘的、古铜铸成的巨门,它隐没在白茫茫的山雾里,巨大得宛若群山本身,上面写满了古奥的文字,记载着历史开始前的往事。
过去,她从未在任何报道上看过这扇门,更无法想象九香山拥有这样的神迹。
她抵达的那刻,这座古铜巨门为她打开,淡淡的雾气从黑色的缝隙中飘出,缠绕上她的身体。
她站在巨门口回眸。
浓云上的金眸放射着雷电。
树枝状的电光又被长刀斩碎。
这是天翻地覆的灾难,这是神明与魔鬼的争斗。
她最后望了眼凄怆悲哭的天空,冲入了巨门中的黑暗。
冲入了截然不同的人生。
她遵循了苏清嘉的话。
一直跑,一直跑。
周围的黑暗中,似乎有什么在窃窃私语,可她充耳不闻。
她一边大哭,一边用尽全力奔跑,从一数到了一百后,道路依旧没有尽头。
她又从一百数到了一千。
不知跑了多久。
前面浮现出光点。
光点在视野中扩大,越来越明亮。
夏如冲了出去。
空中飘着淡淡的雨丝。
她的脚咯到了什么,吃痛一崴,从山坡上滚下,世界天旋地转,她滚落到一旁泥泞的马路上,浑身的骨头都像断掉一样发痛。
她想爬起来,却用不上一点力气。
意识时而明亮,时而昏沉。
又过了很久,她听到了引擎的轰鸣,以及人的高喊:
“幸存者,这里还有个幸存者!”
再次醒来时,她已身处医院。
通过报纸,她阅读了这场她亲身经历的灾难,洪水席卷了整个南塘县,还波及了周边的县城,遇难者的数名和名单还在统计。
病房外人来人往,整个世界都在为这场灾难奔忙,哭声在十月的尾声里飘荡,沙哑地歌唱着绝望。
她再也没见到苏清嘉。
不少记者前来采访她,询问她是怎么在灾难中进行自救的,她说她在山上找到了一个洞窟,躲在了里面。
可根据救援队伍的描述,那片不算高的山坡很平整,附近根本没有可以藏身的洞穴。
夏如便什么也不说了。
她的父母都在灾难中遇难,年仅十二岁的她被送入了福利院中,不久之后,她被一对家境殷实膝下却无子女的夫妇收留。
之后的很多年,她不断查阅关于这场大水的资料,她看到了灾难中满目疮痍的南塘,也看到了灾难中的死难者名单。
她在名单中检索,找到了苏清嘉的名字。
苏清嘉的后面还跟着另一个名字:
苏真。
她用剪刀将这份名单裁剪下来,贴在了笔记本上,并用圆珠笔写下文字:
“2000年11月23日,感恩节,小雨。
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魔鬼与神明一起降临到我的身旁,我目睹了世界上最温柔的微笑,可以治愈我往后所有的悲伤。
小嘉,以后的每个雨天,我都会写下对你的思念,直到找到你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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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