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入殿内,规规矩矩向祖母行过礼,刘荣便拾阶而上,走到了御榻前。
却并没有如过去的孝景皇帝那般,直接在御榻一端坐下身,而是走到祖母窦太后面前,就势跪坐在地。
待自己的举动,被一旁的老宫人小声说给窦太后听,刘荣这才沉声开口道:“听闻皇祖母,许是在宫中憋闷了;”
“孙儿这边前来,探望一下皇祖母,顺便看看孙儿能否做些什么,以解皇祖母之苦闷。”
相对政治人物而言,刘荣这话已然是足够直白。
刘荣如此敞亮,窦太后也难得没有趁机阴阳怪气,而是深吸一口气,做出一副皱眉沉吟,组织语言的架势。
刘荣就这么耐心的等着;
等着窦太后,提出自己的条件,又或是自己的愿望。
足足过了有半晌,窦太后沙哑虚弱的声线,才终于传到了刘荣耳中。
“为长者尊呐……”
“更何况,是国之长者?”
似是晦涩难懂的两句话,便将窦太后心里一直别扭的原因摆上了台面。
——在窦太后看来,自己是长者;
不单是在亲缘上,是刘荣这个孙儿的长辈,也同样是汉家上下君臣——所有人毋庸置疑的‘君长’。
事实也确实如此。
无论是从年龄、资历,又或是辈分、阅历,窦太皇太后,都是如今汉家绝无仅有的长者。
如果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是真的,那如今汉家的那个老宝,便必定是窦太后无疑。
再听窦太后,夹杂在话里话外的言外之意,显然是不太满意刘荣,对自己这个‘国之长者’的态度。
说得再直白一点,便是窦太后认为,自己没有得到刘荣的尊重。
偏偏刘荣向来面面俱到,该给窦太后的体面,那是一点都没少给——窦太后有心职责刘荣‘不恭’,却又拿不出什么切实的事实依据;
久而久之,心里自然是愈发别扭。
自祖母窦太后口中,得了这么一个结果,刘荣也是不由得一阵恍然。
自己,对当朝太皇太后、先帝朝的太后不够尊重?
仔细一想,呃……
似乎好像也许,还真有那么点…嫌疑?
“先帝之时,皇帝尚非储君太子。”
“——区区公子、皇长子之身,便敢伙同孝景皇帝,将我这个瞎了眼的老寡妇,和我那苦命的儿子耍的团团转。”
“暗下说我这个老婆子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也不是一次两次吧?”
正思虑间,窦太后低缓的语调声响起,也终是惹得刘荣面色稍有些尴尬的抬起头;
便见窦太后,就好似一个正常人般——双眸极其巧合的聚焦在了自己身上!
“心里想想也就罢了——偏偏还说出口来了;”
“等到头来,又决口不认,反还夺去了太庙,搞得好像是我这瞎老婆子,在欺负我汉家的皇长子。”
“——皇帝,认是不认?”
“自己说过的话,却反害得我这老婆子,受天下万夫所指——皇帝,认,是不认?”
刘荣默然。
这都是老早之前的旧账了;
但刘荣却不敢不认。
——倒不是刘荣脸皮薄,而是这件事,自己做的确实不厚道;
而且就这么一件无伤大雅的事,若自己都不敢认,那窦太后难得愿意与自己沟通的机会,也必定会就此失去。
再等下一次,不知道得是猴年马月了。
“孙儿,年幼轻狂……”
委婉的一声告罪,既没有直接承认,也没有矢口否认。
见刘荣居然承认,窦太后也不由得一阵恍然。
——太久了。
上一次从汉天子口中,听到‘我确实干了这件错事’,窦太后都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愿意认就好。
只要愿意认,那就还有的聊……
“梁孝王的事,有皇帝的份儿吧?”
“——孝景皇帝薄情,也终归不至于对手足兄弟,下如此狠手。”
“即是下了死手,便当是皇帝,请求孝景皇帝‘除祸除根’,永绝后患,以免主少国疑之时,压不住功高震主的梁孝王?”
窦太后又是一问,刘荣却是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当年,梁孝王刘武薨故,刘荣的第一反应,便是这黑锅要被窦太后扣在自己头上。
——至少也是老爷子负主要责任,自己负次要责任。
如今看来,梁孝王之死,似乎是被窦太后完全扣在了刘荣的头上。
这件事,刘荣不可能认。
就算做了,刘荣都不可能认。
更何况刘荣没做过,就更不可能认了。
“人死不能复生,皇祖母节哀。”
又是答非所问的一句话,却依旧是摆明了自己的态度。
——是我干的,我肯定认;
不是我干的,皇祖母也别想强扣在我头上。
梁王叔薨,孙儿不否认自己或许有些欣喜;
但这件事,与孙儿断无干联……
“当真?”
“——若有妄语,天打雷劈!”
毫不迟疑的否决,不知窦太后信了几分。
原本还有来有回的交谈,也随着刘荣这一发毒誓,而彻底停滞了下来。
殿内,也彻底陷入一阵漫长的寂静。
“既然皇祖母无恙,孙儿,这便告退。”
良久,见窦太后摆明了不愿多说,刘荣便也就放弃了继续沟通的想法;
起身正要离去,却闻窦太后唉声叹气间,又丢下一句:“皇帝,年幼。”
“——却早惠近妖。”
“太过顺风顺水,终归是根基不牢;”
“日后遇到大变故,免不得要自乱阵脚。”
闻言,刘荣只笃定的摇摇头:“孙儿以为,非也。”
“——孙儿自幼游走于宫讳之间,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及至今日,孙儿单就是鬼门关,都已经进进出出走过三五遭。”
···
“孝景皇帝曾有言:为天子者,战战兢兢,唯恐有伤先帝遗德,以负天下也。”
“孙儿,深以为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