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才是从个人的立场,对军臣杀害自己的父亲感到愤怒。
由于当年,军臣以极其难看的吃相、极其拙劣的手段杀害右贤王一事,在去年冬天之前,军臣在草原各部——尤其是幕南诸部当中的威望,其实一直都有些微妙。
反倒是已故右贤王的继承人伊稚斜,得到了绝大多数幕南部族的鼎力支持。
就连‘请屠奢静待时机,强大自身,再报先屠奢之仇’之类的话语,伊稚斜都听至少十位幕南部族头人、小王提起过!
但在去年冬天的那场战争之后,一切,就都变了……
“朝那之战,成就了那程不识‘不败将军’之名的同时,也让我这个匈奴右屠奢,成为了让幕南各部失望透顶的无能者;”
“而驻扎在幕南原本最丰美、最富庶的南池,为幕南最强大的右贤王本部,如今也有不知多少勇士,在啃食着不知多少年前的腐肉充饥。”
“——就算是艰苦,我右贤王本部,也本该是幕南最富足、最不需要为生存担忧的部族。”
“但现在,你这奴隶却告诉本屠奢:在原本贫瘠、寒冷的东方,各部族之间连彼此征讨都没有,便各自过上了不用饿死人的生活……”
“是这样吗?”
说话间,伊稚斜靠坐在虎皮王椅的后座之上,双手交叉抬起,遮住下半张脸;
目光却满含阴戾,悠悠凝望向那胡服汉人眼眸深处,似乎是想要胡服汉人给个交代。
又或者,是让那些在如此年景都丰衣足食,却坐实右贤王本部艰苦求生的东方部族一个交代。
“屠、屠奢!”
被伊稚斜如毒蛇般阴狠的目光盯着,那胡服汉人肉眼可见的乱了方寸,只当即便跪倒在地,爬行上前,对着伊稚斜赤脚就是一顿亲吻。
亲了好一会儿,都没等到伊稚斜以手轻抚自己的后脑勺,胡服汉人愈发慌乱,赶忙抬起头,无比诚恳道:“屠奢,都是云中城的汉人!”
“是云中城的汉人,给东方的部族卖了粮食,只须以皮毛作为交换!”
“据说光是云中城卖出去的粮食,就够那些部族吃一个多月!”
“还、还有其他地方的汉人,也都在卖粮食!”
“——燕北,雁门,上郡、代郡,都在光明正大的在互市卖粮!”
“他们要的,也都是牛羊皮毛、胫骨之类的东西,并不曾要求种马、种牛!”
“这些话,都是屠奢忠臣的仆人,从最近来到盐池的汉人商队那里听来的!”
“您最忠臣的奴仆,和那些东方部族,根本没有丝毫联系啊……”
说到最后,胡服汉人已是再度匍匐在地,却顾不上继续去舔伊稚斜的脚趾了——只颤抖不止的匍匐着身,甚至还惊恐的闭上了双眼。
胡服汉人,原本是代北雁门郡,一个普普通通的佃农;
太宗皇帝十四年,匈奴主力自朝那入北地、陇右,偏师自雁门而入代地。
胡服汉人便是在当时,为上一代右贤王的部众所掳。
来到盐池之后,胡服汉人惊惧交加,干起活来也是十分卖力,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这些野蛮的兽人当做储备粮。
好在当时,匈奴单于庭,有一位汉人国师。
中行说。
那是胡服汉人——乃至每一个被掳到草原的汉人奴隶,毕生难忘的救世主。
胡服汉人清楚地记得,当时,那位汉人国师,仅仅只是对故右贤王说了一句:汉人的奴隶,应该用他的智慧,而不是他的气力;
于是,胡服汉人变成了故右贤王麾下举足轻重,甚至能参加重大决策商议的大人物!
虽然还是奴隶;
虽然还是右贤王的奴隶,但奴隶和奴隶,那也是不同的。
——宰相门房七品官!
右贤王的奴隶,可比草原某些部族头人、裨小王,都还要更加尊贵!
只可惜后来,那位汉人国师失势,被现军臣单于流放至北海,整个草原上的汉人奴隶,也都遭遇了断崖式的地位骤降。
也就是胡服汉人这样的高级奴隶,被部分贵族保全,留在身边出出主意,权当是养了个智囊。
但随着去年冬天,那场让整个草原都不愿提及,甚至为伊稚斜这个人名感到不耻的战争之后,胡服汉人愈发感觉到:自己被萨满祭司们带走,而后被剥皮祭天的日子,似乎越来越近了……
“云中城。”
“魏尚?”
良久,伊稚斜面色如故的吐出一个人名,却惹得胡服汉人忙不迭点下头。
“就是魏尚!”
“打自老上单于之时,这魏尚便从不组织麾下的汉人将士,同周边部族交换货物。”
“到了今年,那魏尚更是不知哪来的胆子,居然直接光明正大的亲自与东方的各部族,做起了粮食生意!”
“凭借从云中买来的粮食,东方的部族之间,才没有发生彼此讨伐的战争……”
胡服汉人说完这句话,伊稚斜便陷入了漫长的思虑之中。
良久,伊稚斜便如本能般,自然地一摆手,将如蒙大赦的胡服汉人挥退;
待毡帐中只剩下自己,伊稚斜却依旧是久久没能从思绪中回过神。
嘴上,也不停地呢喃着那个人名。
“云中……”
“魏尚……”
···
“魏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