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愈加昏暗了下来,厚重的乌云积压在天空,不知待会又有大雪还是大雨降下来。
但总之,那掩人视线的雨雾,终究是消散了些。
寨墙上,漉漉的鲜血顺着缝隙向下垂滴,但更多的,却是喷溅在墙上,或是成小溪一般蜿蜒四处流淌。
寨墙下,十余架被推倒的木梯砸落在百具尸体组成的尸堆上,却也是被污血染的通红,摸上去都是滑溜,好在现下已没人去杠了。
述里朵踩着被血布满的木阶登上寨墙,只觉脚底下尽是糊意粘靴,然后就见寨墙上下全是同样装扮的尸体,或是王庭士卒,或是她麾下的汉儿军所部,乃至党项等部族军,叠加在一起,所流出来的鲜血已是布满了这寨墙上下。
寨墙上更是到处都插着箭矢,箭簇扎进木柱中,密密的白色羽尾便显露在外,交杂着鲜红的血迹,倒是甚为眩目。
“王后。”
按剑的赵思温全身甲胄,这会听见登墙的脚步声,便将望在外面的凝重目光收回,稍稍屈身迎上述里朵,低声道:“王后万不可中了耶律剌葛此人的诡计,其人眼见夺寨损失惨重,才不得不搬出二王子向您施压。儿郎们还可战,王后切莫……”
“本后不用你教。”
述里朵抬了抬手打断他,脸上唯有镇静,“不必分心,只管让儿郎们提高警惕,预防耶律剌葛突然袭寨便是。”
“是。”
赵思温松了一口气,挥了挥手,便立马有层层汉儿军盾手护上来,持盾挡在了述里朵身前。
一并跟上来的世里奇香和遥辇弟弟二人则是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身后,前者小心握着腰间的两柄弯刃,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寨外,唯有警惕。
寨外,在能见度扩大了不少的山岭下,这会则是有几骑同样在层层护卫下坦然而立,且隔着老远,就能感觉出最中间那虬髯巨汉的得意之状。
而在这虬髯巨汉的身前,则是一六七岁戴着毡帽的男孩被他拥坐在马背上。
这会,男孩甫一见到述里朵现身,便很明显的激动了一下,然而在下一刻,终究是忍住了想要高声呼喊的心情,将头低了下去。
世里奇香脸色一紧,小心瞥着述里朵的侧脸,却见自家这位王后的脸色仍然未变,显得很平静。
下一刻,那虬髯巨汉,终究哈哈发笑,进而一手仗腰,一手不轻不重的把玩着身前男孩的脑袋,肆无忌惮的喊道:“本王这尊敬的嫂嫂,可算是露面了!大嫂,别来无恙乎?”
述里朵冷笑一声,道:“王弟一宗室之辈,安敢自称‘本王’?”
世里奇香便马上大声复述一遍。
山岭下,耶律剌葛放肆大笑,进而恶狠狠道:“本王那兄长既然不在王庭,本王怎么不可称大王?大嫂莫不是南下一遭失了智不成!哼哼,或者,大嫂不妨也让兄长出来露露面,问问他,某能不能自称‘本王’?”
这厮!
世里奇香大恼,耶律剌葛分明知道耶律阿保机不可能在这里,才敢厚颜无耻说出这一番话,实在是不要脸至极。
落在旁人耳中,好像是耶律阿保机让他称的王一样。
不料,述里朵却只是平静,道:“王弟说的在理。既然王弟想问问大王,本后如何能拒绝?不过也无需多此一举了,本后作为地王后,本就可替大王代发王令,王弟既尊大王,本后就不客气了。”
她一边听着世里奇香的复述,一边在思忖过后,淡淡道:“大王未在王庭之际,凡耶律宗室子弟,皆可自称大王。且漠北王一位,在大王未归之前,凡耶律宗室,能者皆可暂代之,众王弟皆为大王手足,本后自不能厚此薄彼才是。”
一言即下,世里奇香却是怔住,愣愣的盯着述里朵,不知该不该复述转达。
且不止是她,整个寨墙上头,一众汉儿军将士,皆是哗然,纷纷面面相觑,不知其意。而按剑立在远处的赵思温,却是悚然一惊。
世里奇香脑子混乱,低声道:“王、王后……”
“只管转述便是。”述里朵脸色平静。
而后,山岭下的耶律剌葛听着前言,脸色尚还只是不屑发笑,待听到后面一言,笑声却是缓缓止住,进而脸色稍稍沉了下去,下意识眯起了眼睛。
世里奇香以内力发声,嗓音本就显得有些尖锐,在这隘口传达出去更是隐有回响,两方的所有人,不论是贵族亦或者普通士卒,上上下下都只是将此言听得清清楚楚。
故不待声音完全落下,底层的士卒便纷纷相视起来,似若那种听见了劲爆新闻的吃瓜群众一般,不自禁的响起了低哗声。
此刻,被耶律剌葛拥在身前的男孩,很明显察觉到自己这个叔父的气息冷了下去。
“呵。”
耶律剌葛冷冷一哼,先是盯着寨墙上的述里朵身影,进而缓缓回头一扫,眼睛虚眯着,颇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寒意。
身后,为先锋军元帅,阿保机族弟的耶律滑哥,以及几个耶律家的宗室皆是脸色一正,纷纷表现出了恭敬之态。
耶律滑哥本人更是率先表忠心:“大王又不是不知这贱人素来能说会道,何必与她废话?俺们豁出命随你造反,除了杀人甚本事都没有,岂敢觊觎王位?再说了,真如这贱人所言的王位能者代之,俺们漠北上下,谁能比大王你厉害?”
旁的几个四肢发达的耶律宗室自然是连连附和。
话糙理不糙,这厮的话落在中原的高位人耳中,说不得反而会疑心加重,但耶律剌葛却很是满意,哈哈大笑:“这算得什么?本王岂是那般小气的人?过两年各部大选,这什么王位本王就不当了,让给你们便是!”
耶律滑哥亦是大笑,看起来甚是相信这番话一般。
耶律剌葛则只是眯了眯眼,折回头,不着痕迹的哼笑一声。
在他怀中,那男孩却是猛地回头过去,死死的盯着耶律滑哥,两只手攥成拳头,脸上颇有好斗之色。
后者先是一愣,进而不屑的啐了一口唾沫,狞笑一声:“怎么,尧光侄子,本汗有哪里说的不对?”
“呸!”
耶律尧光突然直趋向前,朝着耶律滑哥狠狠吐出一口唾沫。
“你才是贱人!比不上父王一根手指头的东西,也配辱骂母后!鬣狗一般的阴险小人,敢不敢和父王堂堂正正的决斗?呸!”
倏的,耶律尧光的脖子就被狠狠的扼住,以让他后面的话被堵在了肚子里。
却正是耶律剌葛,他本就因为述里朵的一番话闹得心情不好,这会直接一巴掌扇在耶律尧光的脸上,进而打落他的毡帽,抓着耶律尧光的头发直直单手拎起,冷着脸道:“小崽子,本王让你说话了吗?”
耶律尧光因为头顶的撕裂感,一张小脸已被疼的变形,但这会却是没了方才的忌惮之状,手脚并用,完全不顾疼痛,对着耶律剌葛又踢又挠,嘴中恶狠狠道:“你也是鬣狗,卑鄙小人,背弃父王,算什么英雄!?”
“肏。”
耶律剌葛冷不防被抓到了眼睛,大怒之下一把将其摔到马背下,进而习惯性的按住了腰间刀柄。
旁边,耶律滑哥哈哈大笑:“大王,杀了这個狗崽子,看那贱人还能不能巧舌如簧!”
而被重重摔在地上的耶律尧光却只是在地上打了个滚,因为自幼习武,这点疼痛对他还造不成什么伤害,这会甫一起身,便又重新狠狠冲向耶律剌葛的坐骑。
不过马上,他就被旁边的护卫一脚踹倒,进而被他们死死按住,甚至连嘴都被捂住,以防他再口出不逊。
“狗崽子。”
耶律剌葛搓着被抓到的眼睛,啐了一口,颇为恼怒。
但他却在听过滑哥的话后,反而冷静了下来,进而哼笑一声,跳下马背,抽刀架在了耶律尧光的脖子上,然后抬头望向山岭间的大营。
寨墙上,所有人自是都看见了这一幕。
从山岭下的冲突开始,世里奇香就一直提心注意着述里朵的神色。
果然,王后一直淡然的神色终究是动容了些许,这会见到耶律剌葛厚颜无耻的架刀于耶律尧光,更是蹙起了眉。
山岭下,耶律剌葛的喊声极大,极猖狂。
“述里朵,汝当真以为自己还是什么王庭的狗屁地王后?莫说是你,就算让阿保机回到王庭,伱看看还有几人认他!
本王,耶律剌葛,才是这草原的漠北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