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四野,凡山川河流,都已被大雨浇灌的变了颜色,唯有泥泞一片。
大股大股的近千骑士,此时正在雨中觅路前行,雨势极大,虽已没了滚滚闷雷,但夜色黑暗,道路泥泞,就算勉强撑起火把奔袭,也难免有夜盲症的骑士只能抹黑前进,这速度便怎么也快不起来。
其实,草原上的人,夜盲症的发生率要比中原人高得多,毕竟草原游牧民族,缺乏耕种的常识,自然不能像中原人那般在一年四季都能够培育出蔬菜瓜果,就算能够天天啃羊肉,该有的夜盲症也不会少。
虽然大部分人通过习武、修习内功,可以缓解这一症状,但对于普通部民而言,他们没有军饷,能保证自己家庭有草场放牧已是不易,哪里还有本钱去修习武功或者武术……
所以对于漠北的人而言,夜袭绝对是一件天方夜谭的事情,这也是耶律剌葛就算再怎么着急,也只能白日才攻寨的原因所在。
但当下而言,夜里看不清的什么毛病早已被抛在脑后,看不见的自己举着火把摸瞎看路,会不会摔死全凭自己马术如何,看得见的则是紧紧拱卫着前军的述里朵不断向南疾驰。
盖因现下局势危急,已不容大队因为这么些许夜盲症的人而耽误时间。
大雨中,他们这些漠北精锐骑士手中的弓箭都已失了力道,唯只能倚仗着马术和后头紧紧咬着的王庭追兵厮杀。
但若论马术,赵思温麾下的汉儿军和党项等部族军又怎能和王庭的远拦子相比。
此时,后面紧追不舍的远拦子一人双马,若是战马稍稍力竭了,这些人竟然还能在如此雨势中从这一马背上跃到另一马背上,进而也不需要结阵,更不需要呼喝,抽出一柄柄长刀就直直咬着落在尾巴上的党项、鞑靼等部族军进行厮杀。
他们甚至为了追求速度舍弃了张火,盖因前头突围的大队中举了火把,所以只管直直咬着便是。
马队中,赵思温回过头,能听见呼喊厮杀之声在大队末尾响动,分不清是己方还是远拦子的兵马陷入了劣势,但凭借他的了解,那远拦子理当在骑战中不会吃亏,尤其是在这种追击战中。
大雨下,马蹄声杂沓乱响,几乎是盖过了雨声,不断有兵戈交击声响起,间杂着有人濒死前的惨叫声,这些声音都只是不住的扰动着突围南下大队的神经,夹在中间的骑卒便不时朝后望,马速自然多多少少会因此缩减下来。
却见南下这一路,跟在尾巴上的部族军中,举着火把的已经寥寥无几,不少火把因为主人身死,便一齐落下马去,空着身子的战马四下乱跑,嘶鸣不止。
“不行,这些远拦子怎的这般快就追了上来!”
赵思温眼见又有一队远拦子追骑从左侧后方逼近,俨然是要通过一波又一波的厮杀紧紧咬住他们,拖缓他们前进的速度,便狰狞大骂:“不要让他们再如此肆无忌惮!左军第一二队,去阻滞他们!”
汉儿军当中,即刻就有几道应令声喝起,然后旋即就有近百骑勒马调转方向,直直扑向正袭来的四五十骑远拦子,一时间又是一阵厮杀声响起。
事实上,这些最先咬上来的远拦子,每一队也不过二三十骑,正好是漠北王庭夜间在外巡视的一队编制,但架不住这些厮本就一直散在外面,也是反应最快的兵马,几乎是述里朵恰冲出包围圈,这些远拦子小队就在各自军将的带领下,不断应命从其他地方赶过来,汇入追击述里朵的行列当中。
刚开始几队,尚是不远不近的坠在后面,不肯轻易发动攻势,待汇过来的远拦子慢慢有了一两百骑的模样,他们即开始催趱马速,分几面咬住述里朵军中落后的兵马。
他们训练有素,马术又极好,每每都是从两翼散开,从不断向南的大队两边掠过,对在队列外面的骑卒施加杀伤。
几乎每一次有远拦子呼啸掠过,就有十余汉儿军或部族军的骑卒落马而下,然后他们居然还能够在这种泥泞的地面上高速掉头,再回头冲杀一轮,这一来二去两次掠袭,造成的杀伤倒是其次,对于拖缓速度来言,却是极为有效。
但赵思温放出来的两队汉儿军亦也有骑战底子,他们甫一脱离大队,就迅速合拢在一起,排成锋矢冲击阵势,然后极力控遏住坐骑高速冲锋,一次冲击就能将疏散且纵深浅的远拦子追兵凿穿,进而两翼席卷厮杀。
这么一个短暂的交手,虽遏制了追骑袭扰,但伤亡也是惊人,两方都是轻骑,恰一错开,便是各自杀伤近半,几十具尸体落马下去,无主的战马高声嘶鸣着四散逃开,雨中杂着血腥味,几乎是骤然散开。
骑军交战,与步军厮杀不同。
步军对战,便是一方不如另外一方,但只要军将有平均水准的约束能力,而所部又稍稍有些训练模样,两方交战后,单只是上去用人命填也能和一个高明许多、同样结阵的精锐步军相持一阵,毕竟步军作为个人在军阵当中并没有什么自由活动空间,只能依附军阵进行自保、厮杀。
步军战败,往往是因为军将约束不住才会进行溃散,但彼时两方结阵厮杀,其实互相的杀伤很少,步军只有溃散后,被敌人追击,才是一场战事中当中死伤数量的大头。
所以步军结阵而战,就算战阵经验远不如对方,厮杀本事也弱于对方,但也不是轻易能分出胜负的。
可骑军对战却截然不同,特别是这等两股轻骑之间的互相绞杀,看的就是各自的马上本领,看的就是各自能不能把控马之道玩出花,看的就是两方的骑战经验。
骑战中,便是再厉害的军将,也难以约束好自己的部下,骑战中机动空间极大,进退都是迅捷,几乎打的就是个人的骑术、同僚间的配合,一旦这方面不如人,那便是马上就能被对方冲散打垮,麾下各行其是,再难在战团中捏合在一处。
而这些王庭中的远拦子,本就是整個漠北当中,骑战马术最精锐的探马骑兵,早年间随着阿保机四处征战,打过的骑战不计其数,几乎是长在马背上的人,聚散自如,马背上厮杀精准且稳定,比之汉儿军的骑兵要高明许多。
此时他们这一小队二三十骑虽被稍稍冲散,但仍然能够在旷寂的原野中呼啸回转,却是已经死死咬住那派出来的一二队汉儿军。
再然后,便是又有一队坠在后边的远拦子马上跟上来,替先前那一队继续侵扰赵思温指挥的侧后方,显然就是要硬生生把这南下的大队死死拖住。
赵思温始终都在关注着这些难缠的远拦子动向,这个时候他个人也完全是无能为力,他很明显能察觉到远拦子后面有耶律剌葛的大队追兵正在不断逼近,遂当下并不是放慢大队速度和远拦子追骑对杀的时候。
在这万分焦急中,他也只能咬牙将麾下的精锐骑卒一队又一队派出,一次次遏制住追骑侵扰,稍稍幸运的,或还能回来喘一口气,但基本上派一队出去,就要被远拦子缠在外头奔动厮杀。
而被打散的远拦子,基本都会马上回返到后面的队列中,调换损坏的兵刃,更换马力充足的坐骑,稍稍歇息一下,等着下一次再扑上来厮杀。
就是这么一股近三四百骑的远拦子,就把他们上千骑拖得几乎是身心疲惫,被追杀了一路,都已不知有多少人散落在了外面,至于他们还能不能活着回来,几乎是只有天知道。
赵思温心下大急,知道再这样下去不行,便提了提马速,奔到队伍最前头。
“王后、王后!”
述里朵从马背上回头望来,她全身都掩在甲胄下,雨水哗啦啦的顺着盔缨向下淌,当真是冰冷刺骨,但她唯只是一脸冷静,当下也沉静出声:“赵将军,如此不成,当要马上变更计划。”
这也是赵思温想要说的。
按照最初的计划,他们这部汉儿军护着王后闯出来,后面吸引火力的世里奇香当要继续阻挡后面的追兵,那里的折损可以不计成本,为的就是尽可能保住述里朵的安全和这部最后的精锐汉儿军,以及这当中绝对忠诚述里朵的一些漠北骑卒。
但当下来看,世里奇香那里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竟然就放着这些追兵直剌剌的追了上来,甚至是连后面的耶律剌葛等部,赵思温这会好似都已听到了那如雷般的马蹄声。
他目光警惕的向后一扫,似乎想要看穿这雨雾中的夜色,他作为漠北汉将第一人,不论是步战还是骑战,经验都是绝对丰富,当下就已嗅到了危险。
“王后,不能再容这些远拦子阻挠了,他们一人双马,马力要比我们充足的多,他们无所顾忌,只用缠住我们就行,待后面的大部追上来,若是从两翼夹击我们,可就危险了!麾下儿郎被拖了两个时辰,已是相当疲惫,届时就算绕开他们,也决计不能再逃多远!”
述里朵美目一眯,只是大声道:“赵将军,你想作甚?”
赵思温脸上便闪过决绝之色,突然同样大声道:“王后,这后面的追骑,交给末将便是!末将虽然不才,但是要回头拦下他们与耶律剌葛死战,倒还算绰绰有余!只是末将这一去,须得带上大部人马,末将恐王后身侧无大军遮护,又恐这点精锐儿郎尽数殆尽……”
述里朵美目一凝,沉声道:“本后不需要大军遮护,众儿郎亦只能勉力带出,然,本后不能失赵将军一人!”
赵思温却只是洒脱一笑,道:“末将是汉人,数年前降于漠北,本一介将死降人,是王后在大王面前保举末将。末将得大王及王后信任,一跃成汉军团练使,所施展的抱负比在汉地还多。末将所遗憾之事,便是未能早些助大王使漠北崛起,然末将深知,只要王后和大王一人存世,便终能让漠北不弱于中原诸雄!
今日,便是末将为大王与王后效死之日!”
说罢,他就在马背上一拱手,进而突然一勒战马,当即大声点了数个骑将,在数道应令声中,即已做出了分兵选择。
顷刻,整个大队便倏的从中腰斩而断,大部汉儿军在不住的‘吁’声中纷纷调转马头,俨然是自发的留了下来。
述里朵回头望去,只能隐约见到赵思温所部次第放缓了马速,转为便步,竟是连成了一条黑线挡在了追骑的前面。
所谓突围,便就是一直向前冲击,以快打快,因为只要冲出去就有机会。但留下断后,马速降低,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再想脱身,已是难如登天。
直到此时,述里朵才恍然明白,这些在她麾下的汉儿军,亦有一股漠北军远不如的骄傲所在。
他们作为汉儿,却亦能成为王庭主力,亦能在这草原上深深扎根,亦能在这草原上杀出一片偌大的威名,甚至被她这个王后在最后关头倚仗为绝对亲卫。
固然,他们已不属于中原,但许多汉儿军本就出生在草原,要么就是在中原活不下去,才投入草原之中。恰巧,他们也正好遇见了数百年来,对汉人格外看重的漠北王、王后。
作为与草原诸部格格不入的汉儿军,当此之时,已被激发出了绝对的骄傲,那是一种傲然于漠北人之上的荣光。
漠北人素来看不起他们汉儿军,可他们汉儿军,难不成就看得起他们漠北人了?
不论如何,当下之际,述里朵不管从前存了什么想法,这会只是对眼前这部愿意舍命为她效死的汉儿军大为震动。
可叹、可恨,这部可堪重用、几被她倚仗为最后力量的精锐之师,竟要因此丧于此处。
但她来不及多加感慨,知道自己不能耽误时间,只能领着剩下的一两百骑奋力提高马速,唯有向南而已。
……
赵思温冷眼立在数百汉儿军正中,从雨幕中向前望去,只见也有一条黑线横列在远处,人马都在雨中吐着长长白气,正慢速而来。
很显然,看见有一部超过五百骑的大队留下断后,便是那三四百远拦子也不想再鲁莽冲杀,这个时候只是在原地恢复着体力,沉重的喘息着。
在两部中间,则是不知多少具尸体陈在泥泞地面,无主的坐骑漫山遍野都是,四面都是嘶鸣的声音。
赵思温及麾下的战马也重重喘息着,早已喂饱的马肚带都因为消耗太大而变得松弛,但所有人都知道此战必死,但凡有干粮的这会都是揣着干粮啃,要么就是抛掉了一些器物减重,准备决死一战。
此刻从横山下闯出来,已约莫连着一口气奔了两个时辰,雨势虽未小,但天色总归是渐渐放亮,雨雾中,便终于有铺天盖地的踏雷声传来。
一支极为庞大的骑军,已然逼近。
几在同时,那三四百远拦子便也开始躁动起来,马蹄刨着地面,似乎要马上冲过来。
赵思温一言不发,只是缓缓抬起手臂。
雨雾中,终于闯出了数不尽的骑兵浪潮。
下一刻,他的手臂便顿时压下去,两部纯由骑兵组成的队伍,便即刻飞快提起马速,狠狠的撞在了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