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帝一行人从阁楼中退避出去后,自不会只是在外间干等,当即便由早早被萧砚唤出去的鱼幼姝引到另一间雅室内,且由于方才饮了酒,还给女帝上了醒酒茶。
但女帝这时候自然无心饮茶,也不需要用这醒酒茶。
作为执掌歧国十四年的藩王,平时虽然不会有人胆敢向她劝酒,但军中上下、文武当面,这种场合必然难免,所以自然而然也就练出来了酒量,更别提她已然登顶大天位,乃当世一流的高手之一,一手幻音诀趋近小圆满,莫说是醉意了,酒水都能够炼化成白开水喝。
不过当下而言,面对不知情的鱼幼姝,她便只是一副平常色那般的坦然而饮,同时还不忘和这个同样在榜的美人调笑几句,似乎真就像一个‘流连于幻音坊九大圣姬’的风流藩王一般。
毕竟女帝很明白,似乎较于萧砚来说,他好像不太想让身边这些不良人知道他那一太子的身份,所以她自然也不会自作聪明的去做蠢事。
这间雅室的布局自没有阁楼那么完美,也无法登高而远眺大半个汴京城,但能傍着阁楼所建,面临的外景自也不错。
待鱼幼姝离去,她便负手立在窗边,正好能看见仅隔了几条小巷的汴河上,有船夫缓缓撑着小船而行,其间载有一些花月场所的娘子正举伞随着小船飘动唱着一些词曲,其中却不乏有那已流传许久的‘明月几时有’。
很显然,许又是哪一家勾栏推出了什么花魁,这已是汴京时下的风俗,若有新式花魁被推出台,总要来人流最密集的安乐阁周遭逛一圈,一则是为吸引观客,二则是存了卖弄美貌、万一被冠军侯看上大笔一挥就上了胭脂评的心思。
虽说胭脂评没那么好上,冠军侯也没那么好见,但万一呢?
且城中又隐有消息传出,安乐阁许会推出一则胭脂评副榜,亦谓之人气榜,只为推选汴京城中几十家勾栏中的花魁,按人气列十人上榜,为期半月,半月后便再次换榜。
安乐阁已成为整个汴京城连同教坊司在内所有风月场所的风向标,大大小小的消息都会被极力推崇,固然这所谓人气榜还只是传闻,但各個勾栏就已然开始上心,为此不惜让自家宝贵的花魁顶着日头举伞出来游河。
所谓游河,便就是安乐阁正好临着汴河,加之几条大街外就是大相国寺,是为汴京人流最多、商户最密集、亦是最繁华所在,每日的消息传闻也是最迅速,稍有些什么新鲜花样都容易在短时间内传播至全城,而后引得城中议论半天。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这一‘游河’的事情,竟然就莫名其妙成了各个勾栏里一件心照不宣的习惯,甚至渐渐衍生出了一条规矩,在不同的时间内,便只能允许特定的几家游河,以免造成恶性竞争,落了自家姑娘的名气,且谁要是坏了规矩,就全城声讨之……
故这一游河之事,在不知不觉间也算成了一件盛事,哪一家在哪一日会请出什么什么花魁游河,提前都会想法设法宣传一波,甚至安乐阁也迅速推出了相关业务,只要钱给够,便会让名下的外卖员在送外卖途中为其宣传,不可谓不贴心,亦也是一桩一本万利的买卖。
这等事情自然让其他食肆眼红,这一年多来,他们不是没想过也推出这一时兴的外卖业务,但他们却有一个极大的问题。
那便是他们送外卖的速度很难达到安乐阁的标准,且不提能有安乐阁那般多专门负责某一区域的庞大人手,更不用说这么庞大的人手还各个都能把脚力发挥到极致,常人需要在路程上花费的时间,他们却仅仅只要一半的用时,加之安乐阁还有一位能把速度缩短到常人三分之一的‘小北哥’,几已成了一件趣闻。
所以在这等标准下,往往真有食肆勉强推出了送外卖的业务,也多会被客户嫌弃,无法大规模开展不说,甚至连自家的伙计都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不但要死命的跑,还要费时间去寻客户的家,且工钱还不会大幅度的上涨,自是怨气冲天。
故在无法企及的成本下,汴京全城的外卖业务,依然老老实实的被安乐阁一家垄断,其他的酒楼食肆,顶多也就给一些常客送送餐而已,便当然无法吃这一口接宣传广告的蛋糕。
尤其是安乐阁家大业大,不提其背后的东家是冠军侯萧砚,单就是朱温那时提笔的“天下第一菜”五个字,就压得所有人都不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毕竟就算再嫉妒、再不甘、再有手段,只要萧砚不倒台,也唯只能干看着。
然而近些时日,这一游河盛景,吸引到的目光却是很稀少。
无他,从几日前的献捷仪式后,在汴京城内三街六市的好些男儿们,读书人也好,武夫也罢,竟都不约而同的学起了昔日萧砚一顶幞头、一身深沉忧郁的模样,腰带也系的格外的紧,似乎亦要学一学萧砚那一肩宽窄腰的英挺形象,不止于此,若有旧友拉着要去逛窑子,也要淡淡的一拂袖:“天下未定,冠军侯携万千归京的英魂未安息,我辈男儿,岂能自图快活尔?”
而更甚的,则是在那等花月场所里的好汉子们,从见过萧砚的风采后,也不摆阔了、也不贪图奢华了,与一些小娘子们谈吐间,尽是些建功立业、忧国忧民的言语,或不时凭栏临风兀自低低叹息一声,倒也确实招惹了不少小娘子的目光。
女帝此时临于窗边,眼见这些景象,只是暗暗沉吟。
一个人带来的影响力,居也能有如此模样,而这个人甚至只是用了一场献捷仪式而已,便能吸引得全城大半的男儿为之改变,虽然这个改变可能仅仅只有这么几日、这么半月、这么一场谈笑之中,但在这个人吃人的战乱时代,每天都有数不尽的人在生死中挣扎的时代,是何等不易?
在这个世道,但凡是戍戎的武夫,起码有九成的人都视人命如草芥,他们不在意生死,甚至都已经到了冷血、残忍、变态的地步,要让他们改变,让这个天下改变,又是何等不易?
在这个世道,似乎唯有杀戮一途、唯有武力为尊、唯有一将功成万骨枯……
在这个世道,似乎以苍生为念、以什么战死英魂为念,就是逆流而上之举,就是背驰时代的缪想……
可若,真有这么一个君王,偏偏要不可为而为之,偏偏要强行改变天下,偏偏要重振那只存在世代相传之中的盛唐……那么,还会不易否?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女帝便怎么也消不掉。
她实则并不清楚萧砚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但却隐隐觉得,这个年龄比她还小的青年,似乎有一个便是普通君王都永远无法企及的野心与宏愿。
因为她始终觉得,这个青年好像对所有的事物,都有一个超脱时代的淡然,或者说,这个时代本就不容于他的眼中……
然而,就算心神敏锐如女帝,身处于这个世道,也实在难以看得清楚。
因为有些东西,往往是以百年、千年为尺度的。
中原纷争持续了几近半个多世纪,至使异族坐大,而后王朝只能偏安一隅不得大一统之局,这场因武人而起,又以武人而终的血腥时代,终将连累兆亿庶民困苦千百年,沦于异族铁蹄之下、累受于士大夫之冠、二龙被擒、耻辱之甚、崖山之后、黑暗再次笼罩近一个世纪……
甚至于,从盛唐崩塌之后,似乎再能期盼的时代,仅仅只有千年之后的那一抹红……
而这其中的沉重,却不是身在时代之中的人可以真正领悟的。
毕竟,在这个时代,跨越千年而往复的,也只有萧砚一人而已,也唯有他一人而已,便就是那位三百年大帅,也仅能凭借卦象预知后世,可又岂能真的看见后世?
所谓天下大同,古往今来有识之辈尽皆向往,可未见大同,这天下又岂能真正大同?
所以,女帝才会在数面之间,就能够敏锐的察觉出萧砚那股超脱于时代的淡然之气,她的眼界不同,又为这世间第一流的巾帼,尤其是在得知萧砚为太子之身的这一刻,便忽然因之而动摇起来。
这个萧砚,似乎真想挽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汴河上,明媚的唱词声愈来愈远,渐至不可闻,女帝便凤眸稍凝,回头看向一直在沉思未回神的姬如雪。
“雪儿,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