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了。
自第一缕风褪去冬日的清寒,温暖如浪涌过城郊。悄悄在枝桠探出头的嫩粉,和着未尽的雪絮吹拂过野,落入锦官城的晨曦。最先发现这件事的,是在街边玩闹的孩童。他们摘下髫间的花瓣,欢闹着吵醒父母。穿过街巷,离开城门,呼朋引伴,老幼相携,披着微湿的清露,穿过绵延的河谷。突然,最前方传来小童惊喜的叫声,众人望去,满春花色撞入眼帘。
一切当追溯至许多年前。那一年,先帝遭逢大败,中道早崩,南中皆反汉为贼。人心惶惶之际,诸葛武侯临危受命,率军出征。临行之前,也是这样一个春和景明的清晨,他独自一人,逆着江水北上,来到城郊的山谷,埋下第一粒种子。是年秋天,南中平定,大军凯旋,种下的那粒种子生根发芽,幼弱的树苗迎风颤动。后来,每一次出征前,武侯都会来郊外种下一棵桃树,将士慕其风雅,亦赴其业。再后来,这一风尚越传越广,朝中大臣,平民百姓,每逢年关佳节,或者嫁娶添丁之喜,都会于此种下一棵桃树,代替杀牲祀神。
几十年后的今日,当初的幼苗,已化作桃林,开遍整个山谷。每至春日,红粉尽染,十里灼灼,实谓人间仙境。
因着冬日里几场雪,今年桃花开得格外绚烂。不一会儿,诸葛瞻的发鬓衣衫上已染上花色,履下也是一脚红泥。他在桃林信步而游,但凡听到言语议论,便会侧耳听上一二:
“虞亡,实宮之奇罪也。”
“君何出此言?”
“宮之奇于虞君,既负君臣之责,又存少长之谊。晋谋于虞,之奇不能谏,遂以其族行。是于公不可谓忠君,于私不可谓义友。”
“依君所言,倘之奇死国,则可矣?”
“亦不可。之奇懦而无能,不能极谏沮君志,谏而不听,又不能一死以悟君。纵后日败于阵前,身死不降,徒捐生以塞责,仅胜于卖国耳,何足贵哉!”
论近于苛,但言辞慷慨,略有文采,假以时日,或是可观之才。
诸葛瞻悄悄从旁人的议论中记下此人的名字,趁还无人认出他,走向另一处。
“国家败亡,皆由阉宦。若能复古制,纯用士人领中职,社稷岂有倾微之灾?”
“袁本初尽斩阉宦,徒欲代汉自立;曹阿瞒自谓周公,亦行谋篡奸计。阉宦亦有忠士,士人无免窃国,盛衰兴亡,自有定数,气数尽矣,人力何为。”
却也不能作断言。诸葛瞻暗暗想到。天地固有常数,谓之风晴雨雪;人世亦有常数,谓之盛衰兴亡。人无法扭转前者,未必不能施力于后。西京之时,朝野儒生皆言汉家气数已尽,莽贼篡权,如履平地;然当光武奋起,纵横幽冀,谶纬赤符,皆应时而出,天下咸思汉德。
“‘刘秀发兵捕不道,四夷云集龙斗野,四七之际火为主。’若天下最终归于颖叔之手,又有谁知南阳刘文叔?求天命护佑,不若专于人事。人事遂矣,天命自来。”
父亲是怎么回答他的?他努力回寻着八岁那年的记忆。话音落下后,父亲神情微滞,随即把他拉到怀里,不顾他的反抗,笑着把他的头发揉的一团糟:
“刚看一遍就能有此感触,阿瞻真聪慧。”
“父亲……”他有些意外,更感到惊喜。父亲素来疼他,但这么直白的夸奖,着实是头一遭。
“人事遂矣,天命自来,的确不错。可阿瞻啊——”父亲的声音转入低沉,“如果将来真有一日,定数横截眼前,任凭人绞尽脑汁、费尽心力,兜兜转转,仍被裹挟至此。到那时,孤的小瞻儿该怎么办呢?”
他没能回答这个问题,因为直到今日,他也未能全然体会到,浸在父亲语气中的叹息。但他后来也想过,父亲在询问时,或许已有了自己的答案。
但很可惜,他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了。
暗压下心头一丝酸涩,他微摇摇头,把自己从记忆中唤回。方才那二人谈论的明明是内侍任用,是他有感而发,偏离了主题。现在回过神来,那二人早已不知往哪边去了。
不过,虽然曹公是窃汉国贼,但在阉宦的问题上,有一句话的确说的不错:
欲治阉宦,当诛元恶,一狱吏足矣。
这处既已人去宴散,便往桃林更深处去。谷中,许多树下备案,案上备笔纸,若嫌言谈不尽兴,还可蘸墨提笔,留作永赋。诸葛瞻挤入人声鼎沸处,意外的发现被围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十分年轻的人。他身着玄色金绣纩袍,头戴墨玉小冠,面容姣好,身姿颀然,似乎比诸葛瞻大不了几岁。被众人围在中间,他毫无羞懦之色,垂目浅笑时,徐徐若林间风,爽朗清举。
诸葛瞻的惊讶,不仅因为此人是今日引起他注意的人中最年轻的一位,更因为生活在成都十多年,上到皇宫大臣,下到平头百姓,他都认识大半。却从未曾听说过,谁家有这般钟灵毓秀的郎君。
“你妄言予古君字多匠气,矫揉造作,现在换你写,倒不敢了?”
予古君?诸葛瞻一愣,循声看过去,果然在说话的那个士子旁边,看到了武兴督蒋舒。予古即是他的字。此次姜维北伐大胜,蒋舒亦在军中,后随姜维回京赴命。诸葛瞻与他有多面之缘,但不是在宫中,就是在军营,没想到蒋舒一介武将,竟也会参加桃林宴。
书案一旁放着蒋舒的字,古朴雅致,剐柔兼备,虽与极品别以天壤,但书画于个人本有上限,寻常人想要胜其一筹,确也不易。
他不禁开始替这玄袍公子担心。
“呵。”
突是一声轻嗤,凛冽如风,锋锐如刀。
“我若动笔,一字百金,汝又算何人,配看我的字?”
好是狂妄!
和众人一样,诸葛瞻万分诧异。这玄袍公子浅笑不语时,淙淙如山间溪流,清雅适人;但凡神情一动,溪流竟全聚为烈酒,扼人咽喉。此时,他双目微眯,薄唇轻扬,毫不屑于掩饰对蒋舒,乃至对在场所有人的蔑视。
有才气固然好,然过刚易折,太过傲气,迟早会招至祸端。
诸葛瞻心中轻叹,抱臂站在人群中,静待事态的发展。
果不其然,这番话激怒了大多数人。一时间众声讙哗,皆是对这年轻人的讥讽。可这年轻人却恍若未闻,等众人说累了,方轻飘飘又来了一句:
“都说蜀地穷山恶水,俗同蛮夷。今日一见,果然不错。”
这未免过分了。
若说方才诸葛瞻还对此人有几分同情,听到现在,不免也生出几分火气。书法好坏但凭天分,性格桀骜些也无伤大雅,但此人现在的话,俨然是贬低了季汉所有人。
他究竟是何来历?
“我给你百金。”一直沉默的蒋舒终于耐不住,咬牙切齿道,“但你要写不出来,就得爬着给我磕头谢罪!”
“将军说得对!”最开始说话的士子立即附和,“狡狡小子,休得猖狂。我亦愿出钱助将军一臂之力。”
“我等皆愿!”
“以你们这些人的穷酸,凑也顶多再凑个百金。这位蒋将军瞧着倒是脑满肥肠,搜刮得出这么多钱。”年轻人眼中嘲讽愈盛,嘴巴依旧不肯饶人,“既如此,就赐你们二字。”
话音未落,他已蘸墨提腕,行云流水,不消片刻,字已写成。诸葛瞻踮脚去望,但见意气密丽,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了了二字,竟似藏天地乾坤。这二字一气呵成,大巧无功,纵使不懂书法的人也能一眼看出,再给蒋舒二十年,也及不上此字风韵天成。
但更一石激起千层浪的,还是纸上的内容:
「叟贼」
“你这小子——”
“小公子?!”
蒋舒刚怒气冲冲地开口,这厢暗暗观察许久的的士子,终于确定了身旁人的身份。众人目光齐刷刷地看过来,一时间,蒋舒也好,那年轻人也好,都被冷落一旁。
“小公子,这是我的策论,万请斧正。”
“小公子,赋论一道,鄙人知其皮毛。”
“小公子,阴阳数术,寻幽问隐,犬子——”
几乎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争先恐后的涌上前,一边报着名字,一边把竹简或者素帛往诸葛瞻怀里塞,没过多久就堆成一大摞,遮住了他大半视线:
“诸君放心,瞻回去一定认真看的。一定,一定……”
他只能不断重复这句话来应和众人。又过了一会儿,负责戒卫的侍卫总算听到响声赶了过来,士子们这才依依不舍的散去。
“呼,劳烦几位了。”
将大半的竹简交给侍卫,诸葛瞻方得以松一口气。也怪他看热闹看得入神,竟忘了今日的要紧事。
又轻叹口气,他正打算抬步离开,却发现那个年轻人还留在此处。他弯腰捡起掉在脚边的一卷竹简,走上前,放至诸葛瞻怀中:
“武侯之子?”
“嗯。”
“难怪略有可观。”
诸葛瞻更觉莫名。见要离开,忙朝人背影喊道:
“不知——”
闻声回眸,四目相对——
如观武库森森,但见矛戟在前。
一瞬间,他如芒在背。等再回过神时,玄袍公子早已不见踪影。
日头过中时,抱着剩下的竹简,诸葛瞻走向桃林最深处的窀穸亭。这是桃林中唯一一处亭子,名从何来已难考证。在那里,刘璿一行人已等了他许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