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现在他的心也静不到哪去。李昭仪的话,圣意,还有宁儿……他翻身上马飞奔回家,得知诸葛乔今日正好在府中,好似湍流中抓到根横枝,心绪稍稍定下,快步去到书房,将今日之事全盘告诉人。
上个月,尚书令陈袛染病,刘禅哀痛之余,命诸葛乔以侍中守尚书令,代理朝廷大小诸事,比原先更加繁忙。诸葛瞻进屋时,他正在批写奏表,待听到皇帝与李昭仪有意促成这桩婚事时,他笔锋微顿,半响,放下竹简,搁笔至旁。
“阿瞻是怎么想的?”
在诸葛乔面前自不同在宫中,诸葛瞻不必担心言语冲撞,不遮不掩说着自宫中到府里一路所想:“我想,圣上既已知晓,说明此事并非李昭仪临时起意。安姐姐已经出嫁,宁儿今年刚过完及笄礼,李昭仪开始操心她的婚事,是情理之中。只是为什么毫无征兆,突然与我直截了当提起,我一时没有想明白,所以想回家问问兄长。此事乍一看止于姻亲,可毕竟是皇家事,我担心会牵扯其他枝节。”
“仅是这些?”
“兄长觉得,此事还有其他关窍?”
“阿瞻……唉,算了。”
听到兄长唤他,诸葛瞻立刻认真竖起耳朵,诸葛乔却叹了口气,未往下说。直到诸葛瞻三番两次追问,诸葛乔才耐不住,轻叹道:“为兄只是想问,你如何看待永乐公主,是否愿意娶她为妻。然而听你的回答,为兄心中已有数。”
“我……”
“你不愿意。”
诸葛瞻愣了几秒,余了,长吐出一口气,轻微却肯定:“是的,我不愿意。”
“我曾见过父亲与母亲佳偶天成,近日又见到安姐姐与恭哥哥情投意合,我与宁儿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我愿帮她护她,不想让任何人欺负她,可我知道,这不一样。我说不出来哪里不一样,可我很清楚,无法做到恩爱夫妻那般心心相映。我害怕……我会负了她。”
“世间夫妻,能做到相敬如宾已是不易,鲜有人能求得结情交心。赵昭仪想必也是因为此,才希望永乐公主能嫁给你。以你的性情才智,纵使做不到极致,永乐公主也会一生无忧。”
“……是的。”诸葛瞻默默点头。若最后当真圣意难违,无论他现在愿不愿意,将来都必会一心一意待刘宁。他不会觉得委屈,既身为人夫,必得担起家国之责。
那么,听兄长的意思,是希望他应下此门婚事?
“但你若问我的看法,为兄不希望你尚公主。”
“诶?”
“你先前想得没错,这件事,乍一看仅是儿女亲事,圣上宠爱你,你与永乐公主青梅竹马,一切都水到渠成。但在这个时间点,你身出诸葛氏,再与皇家结亲,为兄担心,风头太盛。”
“这个时间点?”
“你看这个。”
诸葛乔递给诸葛瞻两卷公文,从字迹和封泥上看,都是抄录而成,原件应当早已经送至御前。其中一份用得是军报行例,言右大将军姜维于洮西大破北贼雍州刺史王经,杀敌数万,正在进攻狄道城。第二份则是姜维亲笔所写,不邀功不求封,只请圣上因此次大捷应允一件事:
在成都为武侯立庙。
“夫圣王之制祭祀也,法施于民祀,以死勤事祀,以劳定国祀,能御大菑祀,能捍大患祀……”尽管北伐大胜的消息更令他激动,但他明白诸葛乔的重点显然在于后者。诸家中姜维最擅郑学,故而也不奇怪在引了这些《礼记》后,姜维又多引郑注,论证此事有典可依,有故事可寻。
为了写好这份奏章,伯约哥哥苦心孤诣,恐怕费了大功夫。
“你是不是觉得,伯约奏请并无问题?”
诸葛瞻乖乖点。
“父亲去世已久,这么多年都未曾立庙,由得百姓因时节私祭于道陌。阿瞻,你考虑过原因吗?”
“瞻一直以为,因是这些年国家多事,再加上百姓私祭亦是常例,所以——”
“《鲁周公世家》还记得吗?”
“记得。”
“周公卒后,鲁国如何?”
“成王乃命鲁得郊祭文王。令鲁有天子礼乐,以褒周公之德……”
诸葛乔提醒至此,以诸葛瞻的才智,他要再品不出其中含义,未免太过迟钝。
周公虽至德,安可窃天子礼。
“伯约哥哥这封奏章,的确有些不妥。”此时,他也不免蹙眉,“成都为帝都,父亲立庙于此,不知是否会引起偪宗庙的诽议。”
“近日朝堂两件大事,一是给伯约的封赏,二是为父亲立庙。前者已有定论,敬侯猝然薨逝,朝政不可无主,圣上已命尚书台拟旨,晋伯约为大将军,总督内外国事;而第二件事,朝中大臣争论得厉害,尚未明晰——”
“而此时,若传出我将尚主一事,一些大臣或许会因此认为这其中透着圣意,不再反对为父亲在成都立庙。但另一方面,又会让众人觉得诸葛家气势逼人,视皇家礼典于不顾。”自古即今,与皇室等势者,要不成了窃国大盗,要不家门残破。诸葛瞻当然相信圣上对父亲,对他,对诸葛家,都是真心诚意。但总归,人言可畏。
“那不如……”
“不必担心,圣上与李昭仪那边,我替你推辞便是。”
闻此,诸葛瞻心安大半。还好有兄长在,否则真让他去说,一时的确想不到适当的理由。
“还有一事……”
“李昭仪既然没有和永乐公主提起,你便不必担心会因此事与她疏远。”诸葛乔总是能准确看透诸葛瞻在愁什么,“你也不必担心会伤到公主。以你的身份品性,无论谁嫁给你,都能一生顺遂,但她已经是公主,有自己的封邑租税,无需你的官爵,同样可安度一生。满成都的郎君由着公主挑,她总能找到真正的良配。”
希望如此吧。
诸葛瞻暗暗叹着气。兄长说的话他都明白,可一想到那抹屏风后的倩影,没由来的,心中还是有些发虚。
他实是不愿伤了任何人。
“阿兄,以后所有的军报,可不可以都让我看一下啊。”
“你是对北伐感兴趣,还是对北伐之人感兴趣?”
“这哪有什么不同的。”
“好好,依你。你说一样那便都一样。”
“那……”
“无涉机密的奏章,我会命属官抄一份送去给你。”
“多谢兄长!……对了,方才尽在说我的婚事,兄长今年已二十有四,可有心仪的女郎,让我能早日有位嫂嫂?”
“……”诸葛乔目光闪了闪,下一瞬又已是往日的温雅清润,“连为兄我也敢打趣,看来最近的课业,布置的还是太少了。”
“没,没有!”一听到课业,诸葛瞻连忙噤声,“那阿兄,我先不打扰你了。”说完一溜烟跑出了书房,以至于再次等回到屋中时,才恍然反应过来,在他刚跨出门槛时,似乎闻见一声叹息。
好似往事千般,绕指百结,都融在这深深的叹息中,覆了千层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