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将军莫急。”却不料这次,在被认出前,诸葛瞻主动上前,直面向钟会,“钟公子,远来为客,应当礼敬。但主有主礼,客有客规,众人予你百金,你却讥诮主人。原不知北夷之朝,竟礼崩乐坏至此。”
他本想点到辄止,但见了钟会,便想起姜维被他和邓艾堵在段谷之事,不由言辞激烈。
“你是何人?”钟会瞥向他,“我只说一字百金,又没答应写什么字。你既知道我是谁,就该清楚,哪怕是‘叟贼’二字,我肯写,已经算便宜你们了。”
“成侯一字千金,冠绝天下,世所周知。而钟公子的字,无非是仿拟成侯书法,无有己身气意。这二字,同样是矫揉造作的匠作物,拿去摊肆欺人到可,但一旦无了成侯的名头,钟公子的字,实不称百金。”
“小公子说得对!”这时,士子们才回过神,连忙声援起诸葛瞻,“就这字也好意思卖百金?!诸葛郎君书画双绝,随便写的字都比你好上百倍!”
“诸葛郎君……”钟会眯起眼,神色正经几分,“诸葛武侯之子?”
“在下诸葛瞻。”
“有趣。”钟会微挑起唇,笔在墨中转了一圈,递给诸葛瞻,“来,写吧。我倒想看看,比我好百倍的字,长什么样。”
事态发展皆在意料之中。诸葛瞻接过笔,俯身对向新铺展开的素帛,凝神屏气片刻,忽得落笔,一气呵成写下二字:
「子衿」
这一次,钟会眼中惊诧终于变得真切:“你怎么会写——”
“家父留下一把折扇,扇上幸得某公题有二字。”诸葛瞻不紧不慢,从袖中掏出折扇,在钟会面前展开,刻意让人瞧见题了字的一面,“瞻观此字,气势磅礴,世间少有,闲暇之余时常临摹。钟公子,你觉得这两张帛上的字,何者更胜一筹?”
沉默在桃林中弥漫。忽然,钟会神情一变,抚掌大笑:“自是小公子的字更胜一筹,我输给你,心服口服。”
才怪。
总算扳回一城,士子们神情雀跃,兴奋不已。然而,在欢呼中,钟会却凑近上前,用独有诸葛瞻能听到的音量,又补上二字。
“会想与你单独聊几句,不知小公子可愿赏光?”
“自然。”
在钟会与蒋舒比字时,顺势写下魏太/祖的笔迹,引钟会主动上钩,这是他十天前想到的计划。这些天他除了练武,就是练字,可惜时间太短,「衿」字收笔又已消弭,真论起来,还做不到以假乱真的程度,但也足以让钟会感到奇怪。这时,他再拿出折扇,必会使钟会笃信,他这里有什么筹码,在等着钟会主动交换。
“故作玄虚这么久,眼下只有你我二人,小公子不妨有话直说。”果然,在并肩走过十余步后,钟会主动打破沉默,“想来,小公子是想问,会为何出现在……”
“议和。”诸葛瞻直接打断了他。四目相对片刻,他倏得浅笑,“这是明面上的说辞,钟公子若想答,不必拿这个糊弄瞻。”
钟会眸色越发阴沉,笑容却愈高扬:“小公子太聪慧了,看来的确不好糊弄。”
“不过,不拿议和糊弄你,会也有得是别的说辞。小公子如何判断,孰真孰假?”
“这就不劳钟公子费心了。”诸葛瞻气定神闲,“反正只有当瞻觉得说辞为真时,才会回答你的问题。若钟公子自觉本事了得能骗过我,请。”
“这,可就不好玩了。”钟会道,“因为会现在开口,说得必然是谎话,直到小公子的回答合我心意后,心情一好,才有可能说真话。你我二人打得同样算盘,恐怕耗得再久,也无济正事。”
“不如这样。”未等诸葛瞻开口,钟会又道,“我们都先回去想上几天。七天后再在驿馆中见,开诚布公的聊一聊。”
“驿馆乃外交之地,瞻无诏贸然拜访,未免唐突。”既是在互相争势,诸葛瞻自不可能答应上门拜访,先低一等,“说来,锦官佳肴众多,钟公子身负重任而来,想必平时也无暇娱情于物。西市有一家非鱼楼,吃食颇为可口,不如七日后,瞻邀公子在那里见。”
“非鱼楼?”钟会喃语着酒楼名,眼光一闪,“好,一言为定。”
诸葛瞻脚步一顿。结果尚在计划当中,但钟会答应得这么痛快,反而让他不安。
好像在这场博弈中,他漏掉了什么关键事。
“好了,官场事留着七日后再说。桃花灼灼,此情此景,莫再多煞风景。”
话音刚落,钟会忽然加大步伐,走到诸葛瞻面前。逆着和暖的春光,纷飞的落英中,他稍歪头,眸光一扫阴霾:
“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你真的觉得我写得字,是矫揉造作的匠作物吗?”
诸葛瞻一愣,前脚剑拔弩张,转眼却聊起书画,前后差别,让他意外,更不解。
他想了半响,认真回答道:“小时学写字时,萧先生说书法有十二意。一曰横,稳平如水;二曰纵,直挺如松;三曰间,均错有置;四曰际,势巧形密;五曰格,如使锋刃;六曰体,如力击钟;七曰屈,轻叶荡溪;八曰牵掣,决令立断;九曰不足,补如无功;十曰有余,损所非常;十一曰布置,取强补巧;十二曰大小,与帛简相称。只要能做到这十二意,必能写出好字。钟公子的字,兼具此十二意。”
“呵。我瞧那蒋舒的字,也不差这些。惧于世人所好,畏缩收敛,徒尚风轨,不足一谈。”
“的确如此。钟公子想必从小便仿拟诸家尤其是成侯名书,字迹严整,归落有致。但瞻真正想说的是,钟公子书有十二意,意外奇妙。”
“意外奇妙,这是何说?”
“正是不可言说,方觉意外奇妙。”
闻此,钟会一怔,随即不由大笑:“哈哈哈哈,阿瞻此言,颇得王辅嗣之风韵。若你生在洛都,必能位列东堂,成一代风雅名士。”
突然改了称呼,诸葛瞻不禁又是一楞。不知从何时起,钟会眸光清亮,武库利刃尽化作朗朗清泉,其中欢愉没有半点作伪。但他实在想不通,自己的话就算别致,于从小养尊处优,听着恭维话长大的钟会,不至于会高兴成这样。
“有月旦评遗风的桃源宴,还能听到玄妙清议,成都,真是个好地方。”
钟会浑然不知诸葛瞻的疑惑,边往前走,边继续感慨。忽然,他转头望过来:
“我这个人,于厌恶之人,纵使利益一致,也不想搭理分毫;而于喜好之人,纵使互为敌手,亦想留有余情。”
“所以,我刚刚决定,让你占些便宜。七日后非鱼楼,即便你不想开诚布公,我也会送给你一个问题。真实可靠,无半点虚言。”
诸葛瞻沉默不语。钟会性情诡谲,他无法立即确定,这是真的意气所致,还是换了个花样的陷阱。
“到地方了。前面我就不过去了。”
钟会所指,是前方的窀穸亭。这次二人聊天耽搁了不少时间,姜维、夏侯霸以及邓艾已经到了亭子中。刘宁最先看到诸葛瞻,正从亭中朝他挥手。
“钟公子,夏侯将军与你是故交,邓将军想必也是——”
“你忘了我刚才说什么了?”
诸葛瞻眨眨眼,好像懂了些什么。
“走了。”
钟会摆摆手,转身离开。不在乎诸葛瞻是否真明白了他的话,更全然无视邓艾望向这边的目光,
“七日后,非鱼楼,等你赴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