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这个邪祟……竟然能够在天罚之下迅速复原至毫发无伤!
“你――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福寿君颤声问道。
凤如青对着他的方向笑了一下,煞气冲天,接着她并未朝着山中进入,也并未去急着躲避天罚,而是用手指深入了自己的喉咙,翻搅了几下之后,开始吐。
吐出的全是融化之后的金光,福寿君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他快要吓疯了,因为面前这被天罚加身的邪祟,正在朝外吐的,是他昔日在天界共事多年的雨神,他的神魂已经被这邪祟腐蚀得不成样子了。
这世间食魂之妖魔,他从未听说过还能将吃进去的魂魄囫囵吐出来的。
而接下来更可怕的一幕发生了,这天罚――这天罚竟然随着这邪祟将雨神的神魂吐出,开始越来越弱,越来越弱,最后在她彻底吐出一滩被融化成金光的神魂之后,天边的黑云竟然有散去的趋势……
天要亡他们了。这是福寿君此刻心中能想起的唯一一句话。
是天要亡他们了,福寿君看着瞬间便要彻底散去的黑云,扒着血污泥泞的缚仙网,神情悲凉地颓然瘫倒。
“入神班之时,接引的神官分明说过的,不能做有违天道之事……”
不能做的啊,原来是真的不能做,天道从来不是被蒙蔽了,只是还没有到清算那一日。
福寿君彻底瘫了,凤如青撑着自己起身,看到天罚果然散了,顿时揉了揉肚子。
她也就是赌一把,想着还没有消化完,吐出来应该能够减轻一些,就算不是全部消除,至少劈得她还剩个人形在,她就能走进阵眼中。
否则带着天罚进去,凤如青生怕天罚将祭坛劈毁,诅咒就会真的解除不掉,到那时哪怕是海阵开了,人鱼族也一个都离不开冥海,还是死路一条。
但现如今天罚竟然没了,凤如青笑了笑,在重新露出的天光之下,灿烂得如同红花烈日。
她双目不受控制地流下眼泪,看向一直在等着她的蓝银,喊道,“告诉他们开始吧!我们一定能够成功!”
蓝银看着她眼中流出的金光,心中震动难以抑制,传承告诉他,只有神泪才是金色,可他只听过,却没有见过,现在她到底还是不是邪祟,怕是除了天道,没有人知道。
凤如青却根本没有注意到自己的眼泪带不带金光,即便是注意到了,她也会认为是吸收了雨神魂魄的原因。
她同蓝银喊完之后,便转身从侧腰的骨头当中抽出了沉海,沉海乃是弓尤的龙骨制成,现如今已经彻底成了凤如青的骨。
她满面冷肃,暗红色的长发在阳光下飘飞,身上同样颜色的暗红色袍子,乃是她以自己的长发幻化而来。
她手持沉海,每走一步,本体便附着其上,很快短刀变成了长刀,闪着如同浸饱了血的锈色,她在福寿君呆滞的眼神中,如同一捧孕育于天道的烈火,以一种势不可挡之势,一刀便劈开了山中禁制。
蓝银捧着天地螺,看着海天一色的蔚蓝,心中激荡,终于,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对着天地螺传音,身处于海底的青鳞收到了震动,以人鱼族独有的符咒令声音传来,“开始……战斗!”
冥海之底此刻已经被一片火海所淹没,所有人都在弓尤的脊背之上,在全力同熔岩兽战斗,是的,熔岩兽吞没了所有的栖息地之后,甚至生出了火翅,不断地朝着弓尤背上的人鱼族袭击。
他们已经在祭坛和阵眼的入口处盘旋了许久,弓尤再怎么是龙,体力也终究是有限的,且在这种高温和战斗当中,他的龙焰对熔岩兽又丝毫没有作用,他们已经走到了绝境。
人鱼族族人仅存的水便是身上已经干瘪的水囊,弓尤肚腹当中的水是用来喷灭熔岩的,若是再接不到凤如青他们的指令,用不了多久,人鱼族便会在这持续的高温和战斗当中脱水而死。
而弓尤也会因为体力耗尽,从天空跌落在熔岩当中。
幸好,他爱的女人,人鱼族依赖的族长,终究是在绝境之时,朝着他们伸出了手――
海水凌空喷下,浇掉了飞掠半空的熔岩兽,也将熔岩浇得滋啦作响,这一片入口处的熔岩早就不是之前一般的厚度了,弓尤满腹的海水,只浇出了一个小小的入口。
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水天之境已经完全劈不开了,于风雪双手手指全部撕裂,彻底入魔,眉心生出了火焰魔纹,却仍旧保持着神志,在为了人鱼族战斗。
待到熔岩大地的祭坛入口被浇成焦炭,弓尤仰天长啸一声,骤然间腾空而起。
人鱼族全部扒紧了龙身,他们升到高空之中,又骤然从天上直冲而下,弓尤竟是打算生生用龙头撞进阵眼祭坛,否则他们真的没有战力再一点点地走了。
这一刻所有的熔岩兽自熔岩当中飞起,在半空中形成熔岩结界,弓尤却毅然撞上去。
霎时间,天地一片火光炸开,熔岩兽的哀嚎声,是这炼狱最后的挣扎。
弓尤的龙角齐根断裂,他们自熔岩当中冲出,龙吟震天,杀声彻地,直直地扎入熔岩大地之中――
与此同时,凤如青进入阵眼,也终于看到了祭坛,而她竟然在这重重叠叠的阵法当中,看到了逆反的九真伏魔阵!
她一时间长刀颤抖,甚至说不清自己心中的震撼有多么强烈,天界位列仙班的众神当中,悬云山飞升之人,仅有悬云山的祖师爷,也就是她师尊施子真的师尊关星文一人!
凤如青已经强横地破了三重阵,到此阵前,伸手用手背抹了下鼻翼,想起了施子真对师祖关星文敬重非常,手上长刀迟疑了片刻。
然后,她咬牙狠狠劈下,直接嚎叫出声,“这悬云山我是打死也不会回去了!”
师祖关星文很显然也是参与到了这冥海大阵之中,若是翻天之后,他必然也会受到天道制裁。
要是让施子真知道是她将他的师尊置于如此境地,凤如青如今哪怕能力已经强悍如斯,想起施子真会有的反应,却还是下意识的两股战战。
她一边两股战战,一边咬牙切齿地将这重重阵法胡劈乱砍,整个岛屿地动山摇,连冥海也震颤起伏,巨浪滔天。
而这边凤如青破除阵法,待到剩下最后一重,外面已经是天昏地暗日月无光,她站在阵眼仅存的阵法面前,看清了这是和诅咒相连的阵法,几乎将自己的一口银牙咬碎。
这是必须要献祭生人才能开阵!
凤如青跑到外面,将那已经半死不活的福寿君拖进来,束缚在阵眼之上,以长刀抵在阵法之上,咬牙切齿道,“这些罪孽是你们所造,现如今以你之身血祭,当也名正言顺!”
福寿君已经被吓得口齿不清,他本也是人间英豪,但无穷无尽的寿数和恭维,彻底地腐蚀了他的神魂,他早已经从昔年那功德圆满为民牺牲的仙人,成了要用害人性命保神位的,神身魔魂的怪物。
他看着凤如青扬起沉海,一个失去控制,竟顺着腿淌下了潺潺热流,而凤如青长刀却已经劈至他的脖颈――
与此同时,弓尤奋力一撞,带领着人鱼族进入了阵眼。
他半个龙身还在阵眼之外,龙尾迅速被熔岩腐蚀,只剩一截骨头,而他奋力朝着里面挣扎,龙爪在熔岩中也迅速被腐蚀。
终于,他拼尽全力,将人鱼族人送入了阵眼之中。
于风雪第一个下了龙身,提起重剑便朝着阵眼劈砍而去,青鳞在她身侧辅助,其他的人鱼族也在拼尽全力地帮忙。
但是阵法劈砍到最后一重,于风雪横着重剑停住,阻止了所有人的动作,“这是诅咒之阵,需得以生灵献祭,需得以生灵之血才能破阵……”
于风雪崩溃,“这乃是上古魔阵,并非是神阵,献祭生灵不仅要血染阵法……”于风雪转身对着仅存的人鱼族族人说,“还必须是自愿。”
“我愿!”
“我愿!”
“我愿!”
无数的人鱼族跳出来,朝着阵法上冲去,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一个一直跟着族人们到此处的老者。
这位老者,乃是人鱼族寿数最高的长老,他距离阵法最近,已经在众人争抢的时候,扑向了阵法,用锋利的指甲割开了自己的血肉。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老者沉声道,“我能苟活至今,已经足够了,能够活着看到人鱼族重见天日,那些历代死去的族人,努力便没有白费。
“我已经老了,指甲只能割开自己的血肉了,再也站不动了,你们活着出去,向天界,去向天道讨个说法!”
“长老!”
“长老!”
人鱼族人几乎全部痛哀出声,而这时候长老的血已经逐渐游走在阵法之上,剧烈的响动在头顶嗡鸣不止,熔岩兽的哀嚎却已经彻底消失。
持续不断的嗡鸣声,夹杂着水天之境破碎的声音,海底荒芜之地的天塌地陷之中,众人只来得及躲在盘踞在阵眼中的弓尤身下――
而在这之前,凤如青在长刀劈至福寿神君的脖颈处的最后关头,猛地将长刀转了方向。
片刻之后,她把已经失禁的福寿君拖到旁边连踹了好几脚,而后骂骂咧咧地站在阵法之前,手中沉海从长刀变回了弯刀。
凤如青眼泪簌簌而下,金光在她脸上蔓延不止。
她气急败坏地对着已经神志不清的福寿君骂道,“我这辈子做的最错的决定,就是拜入悬云山,我本来活得卑劣不是很好嘛?为什么要去那种地方,让他们活生生我把教成了个傻子!”
凤如青将沉海翻转,抵在自己心口,沉海嗡鸣到近乎在哀叫,凤如青边安抚它边道,“什么人应当一心向善,我向善了还是被石妖骗成那样!”
“狗屁的无情道,宗门仙长长得像个狐狸精,还怪人动歪心思吗?!”凤如青哭着用手擦了下自己的眼泪,到处都是金灿灿的。
她胡乱一抹,发狠道,“若我今日侥幸还能存有狗命,我必然要杀上山去把那狐狸精抢下来做小侍君,让他给我端茶倒洗脚水!”
凤如青狠狠抹了一把脸上水泽,沉下脸收敛起了所有的情绪,嗤笑一声道,“狗屁的一心向善,信了这么多年,我还不是成了个邪祟……”
她说完了这句话,便将沉海切入自己的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血充盈在阵法之上,阵法在极速地吸取她的血。
也不知是她失血过多的眩晕来袭,还是整个天地都在颤动,凤如青跌跪在地上,第一次觉得自己距离生机断绝这样的近……
很快,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她没有看到海上阵法层层叠叠地亮起,几乎照亮了整个天际,没有看到汹涌的波涛冲天而起,裹挟着无数邪物逆流入天界。
她不知道海底水天之境破碎之后,汹涌的海水涌入熔岩大地,热气蒸腾不止,在到达了一个临界点的时候,轰然炸开。
天地颤动不止,热浪携着海水与熔岩焦炭喷发了一天地,又如天女散花一般洋洋洒洒了一天地,连天界的天宫都被震塌了好几座。
而随着蒸腾的白气腾天而上的弓尤,察觉到戴在凤如青身上的龙鳞破碎,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哀鸣――而这一切凤如青都没有看到、听到。
封印了数千年的幽冥之海和被献祭的人鱼族重见天日,天裂在轰然炸裂的海底荒芜世界之后重见天日,这一切的罪孽都在这一刻展露在天道面前,剩下便是清算这几千年功过的时间。
他们成功了,一个被献祭的种族,一条带着献祭种族血统的罪龙,一个误入冥海游历的仙君,还有一个任谁也看不出是什么东西的邪祟――他们将天给翻了。
凤如青觉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极寒之渊底层那时候,浑浑噩噩,有时候能够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有时候又什么都感觉不到。
她的血液和本体,都被吸入了海阵之中,她仿佛变成了冥海,变成了每一滴散落的海水,却又好似彻底泯然于人世。
弓尤带着人鱼族在海天之际的边缘变为人类,回头面对的却是一片汪洋。
他没有找到凤如青哪怕一块本体,连那个阵法岛屿也不见了,于风雪御剑在海上找到了蓝银奄奄一息的残缺身体,带回岸边之后,她便彻底经脉撕裂,呕血不止。
到如今,所有幸存的人都在这海天边际,弓尤甚至连悲鸣都发不出,熔岩和高温已经彻底烧灼了他的嗓子。
他连跳进海中去寻找凤如青都做不到了,因为他浑身上下多处被灼烧见骨,连爬都是妄想。
他趴在海天边际无声痛哭,看着周围幸存的人全部伤痕累累,这一刻,他怀疑,自己的执着是否错了,是否不该去逆天而行。
至少那样,他还能做他的鬼王,能够和凤如青长长久久地相守下去……
而正在这时,黑云织就的天空片片散开,金光自天界洒下,将这海天边际的所有人都笼罩其中,这是功德的金光,天道的清算开始了。
所有被笼罩其中的人,先是身上的伤处消失,而后昏死的人全部醒来。
入魔的于风雪被功德涤荡出魔气,罪龙弓尤,化为原形,腾天飞驰在功德云之中,一身黑色的鳞片寸寸褪色,成为了一种艳烈的红。
他本是一条惹眼的红龙,因为他的母亲便是红色鳞片的人鱼。
他从没有和凤如青说过,他想等到她亲眼看到,再亲口跟她说,你看,我们最相配了,连颜色都是。
但是弓尤在金光中化身为人落在地上,面上却全是难言的悲痛,他仰头问无形天道,“凤如青呢,你把她弄哪里去了,你把她还给我……”
弓尤悲痛地弯腰跪在地上,所有金光加身的人鱼族也没有任何一个露出轻松表情,他们都知道,凤如青不在了,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像海底熔岩大地之下的长老一样,自愿为了开启阵法献祭了自身。
但是就在所有人都在为凤如青的消逝所悲伤的时候,金光突然照在海面之上,数不清的细碎金光自海底升腾而起,冥海那本来污浊沉暗的海水,这一刻透着难以言喻的震撼金光。
这些金光渐渐汇聚成了人形,所有人都无法直视,只有弓尤半跪在海天边际,泪流满面地执着不肯低头。
他要亲眼见证这金光塑成他心心念念的那个人的身形。
他开口,声音是变调的哭腔:“功德塑魂,我就说……至少天道是公平的。”
凤如青――再也不是一个邪祟了。